暮春的风裹着沙尘掠过青石板,苏瑶掀开粗布门帘时,竹风铃发出细碎的清响。前堂药架上悬着的晒干艾草扫过她肩头,混着血腥味的药香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摸向腰间皮囊——里面装着从皇宫密道带出的最后三株雪参。
“老板娘,要抓药?”穿灰布衫的药童从柜台后探出头,目光扫过她身后竹榻上昏迷的付战,袖口染血的青衫男子。苏瑶指尖按在斑驳的榆木柜面上,指甲缝里还沾着逃亡时蹭到的泥屑:“劳烦准备两间上房,再请贵店坐堂医来看外伤。”她刻意压低的嗓音里带着北疆沙砾般的粗粝,那是昨夜在山神庙里用灶灰混着井水搓出来的效果。
药童领着他们穿过狭窄的回廊时,苏瑶余光瞥见东厢房窗纸上映着个戴帷帽的人影,袖口绣着的金线云纹让她掌心微紧——那是青霞宗外门弟子的标志。她不动声色地将披风往付战身上拢了拢,遮住他腰间半露的龙纹玉佩,指尖触到他冰凉的皮肤,心头掠过钝痛:三日前若不是为了替她挡下金英子的青霞剑,这位铁血将军不至于高烧昏迷至今。
“苏姑娘,祁将军派暗桩传来消息。”戴都督掀开棉门帘时,腰间佩刀在门槛上磕出轻响。他卸甲后穿着粗布短打,却仍掩不住肩背的挺拔,“天龙山脉第三峰的鹰嘴崖可扎营,只是...”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染血的密报,“顾成大人的...残骸,被悬在城门示众。”
窗台上的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苏瑶握着药碗的手猛地收紧。顾成是付战最信赖的谋士,半月前她亲眼看见那抹月白长衫在刑部大牢外被拖行,如今却连全尸都不可得。喉间泛起铁锈味,她转身将汤药倒进陶碗,瓷勺与碗沿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明日让兄弟们去镇上采买时,留意城西的棺材铺。”她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做些手脚,别让青霞宗的人察觉。”
后半夜起了雨,苏瑶坐在付战床边替他换敷额的布条,忽然听见窗棂轻响。抬眼时,王强不知何时醒了,正用未受伤的左手攥着她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小姐...别去冒险。”这个从她十三岁起就跟着的暗卫,眼下脸上缠着渗血的纱布,却仍强撑着要起身,“属下养三日就能动,到时候——”
“闭嘴。”苏瑶打断他,另一只手轻轻按住他肩膀,“你该操心的是如何把这碗药喝下去。”她转身从炭炉上拎起药吊子,琥珀色的药汁在陶碗里晃出细碎的涟漪,“祁将军说,大镇西头的李郎中擅治刀伤。明日我去探探路,你盯着付将军喝药,若有差池——”她忽然笑了,指尖抚过腰间藏着的短刀,“我便把这镇子烧成白地。”
雨声渐急,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苏瑶吹灭油灯,借着窗外微光替付战掖好被角,触到他颈侧跳动的脉搏时,忽然想起五年前他第一次带她上战场,也是这样的雨夜,他用披风替她挡住箭雨,掌心的温度透过浸血的甲胄传来:“阿瑶,待平定叛乱,我带你去看江南的梅雨。”
惊雷在天际炸响,她摸出藏在衣襟里的碎玉——那是金英子的青霞剑砍断的随身佩饰,断口处还凝着褐色的血痂。窗外的雨帘中,东厢房的帷帽人影又一次闪过,这次苏瑶看清了对方腰间悬着的鎏金令牌:青霞宗巡察使。
药罐在炭炉上咕嘟作响,苏瑶摸出袖中银针,在烛火上燎了燎。付战眉心紧蹙,冷汗顺着下颌滑进衣领,她屏住呼吸将第一针扎进他膻中穴,忽然听见前堂传来瓷器碎裂声。与此同时,王强已经翻身滚到窗边,单手持刀挑开窗纸——
“老板娘,有急症!”粗哑的男声混着雨水撞进来,苏瑶指尖一颤,银针刺偏半分。抬眼时,却见药童扶着个浑身湿透的汉子踉跄入门,那人右肩插着支弩箭,尾羽上染着的青色让她瞳孔骤缩——是青霞宗的追魂弩。
“镇外...有马队。”汉子抓住苏瑶手腕,喉间涌出黑血,“穿...玄色劲装,腰佩...狼首刀...”话未说完,便重重栽倒在地。苏瑶耳中嗡鸣作响,狼首刀是北疆狼卫的标志,而北疆...是金英子的外祖家。
付战忽然发出压抑的呻吟,苏瑶转头看去,却见他睫毛剧烈颤动,掌心紧紧攥着床单。她猛地扯下颈间碎玉,塞进汉子掌心,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去告诉追你的人,苏瑶已死在乱军之中。”指尖掠过他喉间,运力捏碎了他的声带。
雨停时,东方泛起铁锈色的晨光。苏瑶站在屋檐下,看着戴都督带着几个暗卫抬着“尸体”出门,远处的犬吠声中,她听见东厢房的木门吱呀打开。帷帽人缓步走近,鎏金令牌在晨雾中泛着冷光,开口时却是女子清越的嗓音:“苏姑娘果然好手段。”
银针已滑入袖中,苏瑶转身时已换上惶惑的笑:“这位夫人认错人了吧?民妇姓陈,是从南边逃荒来的——”
“别装了。”帷帽人抬手摘去面纱,露出左眼角那颗朱砂痣,“我是顾成的妹妹,顾月。”她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与苏瑶碎玉拼合时发出清越的响,“哥哥临终前让我带话:‘天龙山脉有旧部,暗号...是寒梅映雪’。”
晨雾渐散,苏瑶望着远处黛色的山峦,指尖抚过拼合的玉佩。付战的体温似乎还留在掌心,她忽然轻笑出声,将碎玉收入袖中:“顾姑娘,可会扎营?明日随我进山,有些事,该让青霞宗的人尝尝滋味了。”
药堂后堂,付战指尖微动,睫毛缓缓掀开。窗外的光落在他瞳孔里,映出苏瑶转身时飘动的衣角,像极了五年前她在点将台上舞剑的模样,那时她发间别着朵红梅,剑穗上坠着的,正是如今拼合完整的玉佩。
他闭上眼,唇角扬起极浅的笑。寒梅映雪——是他们初见时,她在他军旗上题的诗。而现在,该是风雪欲来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