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溪竹越说越是激动,情绪逐渐高涨起来,到后来所说的那几句话,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之语。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言语失当之后,急忙回过头去,目光有些慌乱地看向容凝。
只见容凝正静静地凝视着她,那眼神之中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而此刻的谢溪竹,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后知后觉的惶恐,她害怕因为自己这几句冒失之言会惹来麻烦甚至灾祸。
然而,令谢溪竹没有想到的是,容凝竟然微微一笑,然后轻轻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个动作仿佛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瞬间就让谢溪竹原本紧张不安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容凝温柔地拉起谢溪竹的手,一同走到了廊下,并示意她坐下。
两人并肩坐在廊椅之上,容凝依旧面带微笑,轻声说道,“方才你说话之时都毫无惧意,如今话已出口,又何必再害怕呢?”
谢溪竹听了这话,不禁低下了头,呐呐地道,“殿下恕罪!臣女一时冲动,口不择言,请殿下莫要怪罪……”
“怪什么罪!”
容凝懒洋洋地斜倚着,姿态闲适而又漫不经心。
她轻声说道,“实话说,你说的并没有错。
我生于皇室贵胄之家,我的父皇自小便是聪颖过人、机智伶俐。
记得他尚为禹王之时,就深得皇祖母的欢心与宠溺。
皇祖母对父皇可谓是百般偏爱,赏赐不断。
这股荣宠不仅惠及父皇本人,就连我们这些小辈,也跟着沾光不少!
相比起其他亲王的孩子们,我们自是过得更为风光无限。
在那深宫内苑之中,那些不得宠爱的皇子们,见到我们三个时无一不是恭恭敬敬、礼让有加。
那时已然如此,更何况如今呢?
现今我的父亲已贵为坐拥天下、执掌生死大权的一代帝王,其权势之盛,令人敬畏。
自然而然地,作为他的子女,我们更是能够享受到更多肆意放纵、为所欲为的自由空间。
不得不说,父皇待我着实宽厚仁慈,给予了我极大的包容之心。
正是由于这份纵容,才使得我有机会涉足那些寻常女子难以触及的领域。”
容凝讲到此处微微一顿,她缓缓转过头去,目光平静如水地凝视着谢溪竹,而后悠然开口继续说道,“然而,父皇并非从最初便如此纵容于我。”
她的眼神变得有些黯淡,仿佛回忆起那段痛苦而又叛逆的过往。
“自从母亲离世之后,我便变得极为任性,肆意妄为,犯下诸多过错。那时节,禹王府中的众人,除却阿姐之外,竟是无人对我有半分好感与待见。
就连父皇,或许都恨不得从未有过我这样一个女儿吧。
他时常将我禁闭起来,责令我好生反省思过,妄图趁着我尚且年幼之时,消磨掉我骨子里的那份倔强与反骨。”
容凝轻笑了声,笑音里带着些许嘲讽的意味,“可我又怎能甘心?怎能甘愿被如此对待?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翻墙而出,径直奔向宫中,向太后哭诉告状。
如此一来,父皇纵使心中再有不满,却也不敢再轻易拿我怎样了。”
他们就这样纵容着我肆意妄为、胡作非为,仿佛对我所做的一切都视而不见。
可我心里清楚得很,等到哪一天我犯下那无法挽回、难以弥补的弥天大错时,就算是所有人加在一起也都保不住我了,那时候就可以彻底收拾我。
毕竟皇祖母不可能永远地庇护着我。
自那时起,我便开始发奋图强地学习武艺。
相较于我的大哥我甚至还要更加用功刻苦一些。
无论是严寒酷暑,还是刮风下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有过哪怕仅仅一天的懈怠与放松。
就这样,匆匆数年光阴转瞬即逝。
忽然有一天,父皇偶然间注意到我这身经过多年锤炼而练就的强健体魄和精湛武艺。
但同时他也发现我整天只知道在南阳城里与人争斗打闹,招惹下了无数的麻烦事端。
他思前想后,最终决定将我送往灵华寺。
我所迈出的每一个步伐,无一不是为了我自身的追求与目标,旁人如何想、如何看,于我而言都无关紧要。
因为我深知,人生这条路终究只能靠自己去闯荡,没有人能够替代我前行。
然而,即便如此决绝,在那个时候,我的内心深处依然认为自己身为皇家之人,身上背负着诸多无法轻易摆脱的责任和束缚。
那些与生俱来的身份地位以及家族荣耀,如同沉重的枷锁一般,紧紧地缠绕在我的心头。
可上了灵华寺后,接下来的数年时光里,我跟随师傅的脚步,踏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
正是这些难忘的经历,让我逐渐看淡了曾经执着的名利权势,慢慢放下了那些一直困扰着我的所谓“皇家人”的包袱。
我开始学会以一种更为平和、淡然的心态去面对生活中的一切。
或许在你们看来,我如今能够如此惬意地生活,完全得益于父皇对我的放纵与宠溺。这种说法确实有一定道理,但不尽然。
其实,我之所以能够这般洒脱自在,其原因在于:只要我想,那么随时随地都能够摆脱皇室的束缚,舍弃那令人尊崇无比的身份地位,远离宫廷的纷争喧嚣,只身踏入茫茫江湖之中,化身为这世间千千万万平凡之人中的一员。
我心甘情愿亲自去耕耘土地、狩猎野兽,品尝那些口感粗糙甚至有些咯牙的饭菜;身着简陋的粗布麻衣,无论条件如何艰苦恶劣,只要能够维持自身生存便已足矣。
除了公主,我可以做普通的农家女,可以做行走江湖的侠女,我可以做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人。
溪竹,其实说句实话,我这个人真的挺自私的。
很多时候,我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和利益,很少会顾及他人的想法。
但同时呢,我又算是一个比较豁达的人,对于一些事情能够看得开、想得通,不会过于执着或者纠结。
就像现在,阿姐她并不在这里,如果我真心想要离开这纷纷扰扰的尘世,那么只要我愿意,我完全可以毫不犹豫地抛下所有人。
这里面甚至包括了我的父皇和大哥,他们虽然与我有着血缘之亲,但那又如何?
我不想再被这些世俗的关系所束缚,只想去追寻属于我自己的自由生活。
远离宫廷的争斗、权力的游戏以及那些让人疲惫不堪的勾心斗角,找一处宁静的地方,过上与世无争的日子。”
所以说白了,容凝如今能够这般惬意舒适地生活着,其根本原因并非是由于父皇对她无底线的纵容与宠溺。
而是无论是父皇也好,亦或是她那身为兄长的大哥也罢,都难以真正掌控得了她。
这其中关键在于,容凝心中毫无牵挂之事。
她对于任何人、任何事都能做到洒脱放手,随时随地都能毫不留恋地从他们身旁抽身离去。
可父皇和大哥却无法如此行事。
现在朝堂不稳,朝中势力错综复杂,所以他们需要容凝去做很多事情,这些事情唯有她去做,他们才能心安。
当然,这句话容凝没有和谢溪竹说。
她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谢溪竹,接着道,“我跟你说这么多的意思,是想告诉你,当你手里什么资本都没有时,别人纵容你可能是捧杀,亦或者别的,但肯定不是为你。
等哪天他把这份纵容抽离时,你将一无所有,甚至会因为前面被纵容时做的蠢事反噬。
可当你手里有东西,成为不可替代的存在,那时候的纵容就不是纵容,而是你自己为自己挣来的话语权。
溪竹,说句实话,你和我之间,或者说我和这南阳城里的小姐们存在的最大的差别,不是身份地位是否尊崇高贵,更不在于拥有一个何等显赫的父亲。
像你们这样生于世家大族之人,理应明白世间罕有无条件对自己百般呵护、千般纵容之人。
每个人接近他人时或多或少都是有所企图的。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真正重要的是,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种状况,我都豁得出去,能够承担得起那最坏的结局。
这世间难题,只要你豁得出去,谁都拿捏不了你。
你只要想着,左不过是一条命,你要死,也拖一个垫背的。”
谢溪竹静静地坐在那里,耳边传来容凝那蛊惑人的的话。
渐渐地,她仿佛进入到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飘飞起来,一些从未有过的想法在她脑海中如火花般跳跃着、闪烁着……
容凝一直在留意着谢溪竹的表情变化,只见她蛾眉微蹙,那双美丽的眼眸此刻显得有些迷茫与深邃。
她心中一动,略微停顿后再次开口说道,“当我看到谢氏专门为女子制定的家规之时,便已料到你们这些深闺中的小姐对于朝堂之事恐怕是知之甚少。
自然而然地,你们也就无从知晓你祖父近来与我的父皇之间所产生的种种矛盾纠葛。”
说到此处,容凝稍稍加重了语气,继续道,“实话告诉于你吧,此次父皇派我踏入这丞相府,其背后深意实则乃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至于你祖父是否能够及时醒悟、悬崖勒马,则全看他自身的抉择。
若是他能迷途知返,那自然再好不过;
可若他一意孤行下去……那么,你可有想过届时这偌大的丞相府将会面临怎样的结局?
而身为谢家大小姐的你,又将何去何从呢?”
“殿下!!”
谢溪竹瞳孔地震,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看着容凝,满眼破碎的惶恐…
容凝不管,接着说道,“溪竹,我实话告诉你,如果祖父不回头,谢氏也算到头了,我今日把你从丞相府带出来,是因为阿姐,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阿姐以前的无奈与痛苦。
所以想给你机会,给自己谋一条后路。
且如果你做得好,也是给你们丞相府留后路。”
“殿下……”,谢溪竹呆呆木木的,“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我背叛丞相府?”
“溪竹…什么是背叛呢?
所有该砍头的罪过,是他们做的,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可临了临了,你们却要被牵连。
他们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可想过你们?
在大事利益面前,他们先考虑的是自己,那为什么你不行?”
“够了!别说了!!”
谢溪竹痛苦的抱住自己的头,把自己缩成一团,歇斯底里的吼道,“殿下…你说这么多也没有任何用处,我什么都不知道,即使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也做不到!”
容凝看她如此,轻轻叹息,蹲下身,轻轻抱住谢溪竹,动作很温柔,可说出来的话却很残忍,“溪竹,不一定哦…你是丞相府的人,只要你愿意,总归是可以做成一些事情。
我知道你从小被教育,任何事情要以家族为先,现在让你做有损家族的事情,你做不出来。
但…人总归要为自己考虑不是?
溪竹…我以皇家公主的名义给你承诺,不管你在这个过程中做了什么,只要做了,将来我就一定会保住你。”
“不要……我不听!!”
谢溪竹摇头…
“我不听!”
“你好好考虑……”,容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等你考虑好了就来找我,当然…你什么都不做,也是可以的。
甚至可以把今天我跟你说的话转头就传给丞相府,都不要紧。
你只要认为你的选择是对的就可以!”
容凝说完就缓缓起了身,走了…
让谢溪竹留在那里挣扎痛苦。
走出好远,阿影回头望了望,看到谢溪竹仍然缩成一团,有些不忍道,“殿下…这样对谢小姐,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也许吧…可那又怎样,丞相和父皇,总有一方是要败的,父皇想推行新政,我想得到我想要的,那父皇就不能败。
无论如何,败的只能是丞相一党。
我这时候虽然残忍,但却也是给了她一个选择的机会,就看她怎么选。”
容凝淡淡的,她心从来都是硬的,她不可能对刚认识没几天的姑娘起多大的恻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