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不成,他有这俩陪着上路的,也挺好。齐铁嘴琢磨了一下,不亏。
他掐指算得时间落不齐了,估摸着产婆会被三爷吓得出岔子,一巴掌拍狗五带来的那条狗屁股上,单手半撑地站起来。
旁边抻长了脖子张望的吴老狗听见动静,低头不满道,“老八你少动我的狗,这两天它没少吃小九九的面,虚着呢!”
“什么我的面?”解九不晓得什么时候到了眼前头,居高临下地俯视躲在灌木丛后头的家伙,身边还跟着刚跑出去的黑狗。
“你们怎么也在这里,你们太不仗义了,让我一个人陪那死瘸子,自己在这里躲着。”
“能者多劳,能者多劳。”齐铁嘴倒不怯,随口扯上句便讲出三分理,慢条斯理地分析起俩人的命脉。
“早先算到大嫂有此一劫,押上了五爷你的命格才勉强镇住。”
“你压啥了?”
“呃,比如赌你不会暴裂而死什么的。”
吴老狗气愤的拍了拍齐铁嘴。“八爷你个混蛋。”
二月红经吴老狗的家伙计指点到了三爷门口的时候,解九被老八一张嘴逗得难得轻松起来,吴老狗正一拳擂在他肩膀上,说说笑笑地往城郊走。
三个小辈眼睛里都闪动着新鲜的,喜悦的光芒,周身都是轻松和快意。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躲过一劫而庆幸,还是因为战火纷飞的年月已经很少有这样说笑的光景。他们合掌大笑着向前走,不回头。
很多年以后,眉如远山的男人犹然忆起从那时候,他才真正相信一句老话。
人各有命。
他的丫头只能寥落在纷飞的杨花里,那些年轻的人,却能够鲜衣怒马地愈行愈远,那么骄傲地仰起头,目光如炬,越过九天之外的星斗。仿佛整个天下,都是他们的。
不久,将来这片饱受欺凌的土地,一定是年轻人来守护。十方厚土上,依旧能够生长出夺目的花。那是老长沙代代传承的信仰。那是他们永不弯曲的脊梁。
民国二十七年春,长沙城浸在潮湿的梅雨当中。三爷得子,全长沙城都晓得。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摇着轮椅抱着大哥的儿子,伙计们搀着嫂子晒太阳,是近日长沙城的常景。
结婚生子的强大功效,一时间传遍街头巷尾。恰逢四月开春,门前柳芽抽出几分鲜意,嫩绿色迎风拂动,更撩拨起年轻人的心思。
借着这股子劲,解九家的伙计递了帖子,请狗五饮茶。五爷家的伙计挠挠头,以为自个看错了上头的字儿。他家爷就算去摸霍仙姑的屁股,也不会拿捏着力道饮茶。喝茶倒是会,牛饮没问题。
疑惑归疑惑,小伙计还是接着帖子送走了来人。亲手写这份帖子的人,此刻正坐在解家后院,苦口婆心地开劝。对面的女人模样三分俏丽,不大的年纪透着一股子倔强。比不得仙姑清秀也不如丫头娴静,一眼看过去别有味道。
解九悠悠叹了口气,呈开茶碗翻盖拂落茶叶沫子,整理措辞预备开口。
解家表妹实在搞不清解九想做什么,他俩已经在这坐了半个多小时了。想到家里的催婚。
“哥,你是不是要给我介绍人?”她不耐烦地拨弄着茶盖,推开瓷碗。
解九压下心底苦笑。不知道那家伙过来能不能镇住,他悄悄的离去。
解九安心地在老八店里喝茶,竟跟算命的打起赌来,就赌狗五降不降得住这丫头,赌注是江边会仙楼的一桌上好的酒菜。
齐八爷敲着桌板,摇头晃脑,“论赌有两头,你我都赌一头,怎么个赌法儿?”
解九用茶碗的盖子撇着茶叶末子,“那便赌个新鲜吧,你猜是谁先被绑住?”
齐八爷拿起白瓷红纹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算人不算心,你这人阴险得很。”
解九笑说:“尽赌些你能算到的,岂不是我吃亏?”
“老五向来做事有底,若论起分寸来,我且不及他。但到底是个热乎人,比不得你心里有个算盘,划得清旁人几斤几两,你家那刁蛮丫头我不识得,我便赌个凤求凰罢”。
解九把手一拱,“既然八爷把另一个赌头让了我,那就多谢八爷请的酒了。”
老八刚张罗着要写字据,门口的小厮就把狗五迎了进来。
“解九!”狗五的灰蓝大褂前襟湿了一截,进门他也不见外,从桌上抄起个茶碗咕咚咕咚喝起茶来。
“吆,五爷,稀客。”
“你玩我,你说在茶楼等我的。”
“怎着,去茶馆还口渴,这是碰了水钉子了?”
狗五没空回话就摆摆手,明明没说什么话却觉得口渴,解九说得没错,他这表妹有惹人的本事。
老八开他玩笑:“心火用茶哪能灭。”
解九让他交个底,“五爷,这是成还是不成啊?”
狗五这才歇下气来,起身抖了抖大褂,给解九做了个揖,“栽了栽了!不是给你介绍姑娘嘛!那姑娘泼了我一头一脸的茶水!”
“嗳那不是,姑娘见到了茶水也有了。”解九料到这样的反应,笑眯眯的伸手摸摸三寸钉,它舒服的打起呼噜。
姑娘回府便堵了口气在心里,她这远房表哥安得什么心?承了她母亲的托付来给她做媒,怎知介绍的是这么个泼皮无赖。深不可测地坏到她头上来,心念着等解九回来,定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解九回府,姑娘白了他一眼没吱声,拎着手帕往卧房走,解九也没叫住,笑着看着。这事旁人说不得,得她自个儿愿意才行。
今日连解府门口的小厮都觉得怪,怎着五爷主动要求通传。纳着闷去请他家主子,他家主子也很快就出府来。
狗五压低了嗓子跟解九说:“那姑娘什么想法?”
“没想法。”
狗五耍赖,“不管,你给我想办法。你给我添的这个挂念,不能撂挑子不理。”
“那……”解九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我时不常地去你府里找找你,你也时不常地往外走走,别在府里待着。”
狗五真如他所说,三天两头地到解府来找人,解九不在,他就在解府一坐就坐上一天,总有跟姑娘见面的时候。
狗五虽然没读过书,世面却见得不少,年纪不大脑子还灵,总是知道许多姑娘不知道的事。
他没架子,跟谁都能讲上两句,端了碗茶在解府的花园,给解府的许多下人讲些稀奇古怪的事。姑娘起初只当没听到,后来听得多了,竟也被他吸引过来。一来二去,也不知怎的,就变成了她一个人在听他讲故事。
姑娘见多了世家公子,也有家世显赫容貌出挑的。但那些都只是滩中龙,比不得狗五是只天上鸟。
解九耳听着狗五整日念叨着姑娘,眼见着姑娘每日早早梳妆打扮在花园里等着,就知这媒多半是做成了。便也不再躲出去,日日等着狗五带些新奇的东西来串门。他也不知狗五哪来那么多新鲜玩意,很多是他留洋也没见过的。狗五却碰也不让他碰,直奔着他家花园寻姑娘去。
新鲜玩意也总有淘不到的时候,狗五又变着法儿地给姑娘做饭。解九调笑他,相识这么多年也没见他亲手做过这么多菜。
狗五笑说:“湖南菜不比杭州菜清淡,吃不惯饿着了怎么得了。”
婚姻大事可别会错了意,解九还是问了姑娘的想法,想传个信儿给姑娘家里去。
姑娘矜持却不扭捏,虽然心里挂了狗五的好,有些话还是要问个明白的。
两人见面向来是在解府的花园,孤男寡女,在屋里说话不免会传些闲话出来。狗五不想姑娘被人说闲话,姑娘也满意他有分寸。可今日姑娘亲自请狗五进了屋里,给他斟了茶,关了门。
当下只他们两个,姑娘也不娇矜,直白地问出来:“你可中意我?”
“中意。”
姑娘也给狗五安了个心:“我也中意你。”
狗五嘿嘿笑着,心里甜丝丝地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伸了手想去拉一拉姑娘的,快碰到的时候又缩了回去。
“我知道你是个土夫子,做的是玩命的买卖。你若肯放掉这买卖跟我到杭州去,我就嫁你。”姑娘说道。
狗五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了两个字“愿意”。
心意定了,解九这封信传得也快。信里还夹了一张狗五的照片,穿着夹袄也看起来清清瘦瘦,手里还抱着只狗。
狗五知道姑娘家在杭州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饶是姑娘一再说了不让他为了些俗事为难,他依旧很挂心,挑个日子设了小宴,请了解九来。
“问杭州的规矩做什么。她嫁来长沙,自然是遵着这边的规矩办。她不在意这些,你又向来是个没规矩的,何必劳这个心呢?”
狗五斟了杯酒给解九,没把实话说出来:“又不费什么力气,我怎么能让她嫁得不如别人去?别人有的她也要有,这份风光体面我还是给得起的。”
狗五向是不爱装大,既说了就是要做的,解九只得顺了他的意,讲了些杭州的规矩,“这顿就算是我吃了你的做媒酒,之后你再请八爷给你问个吉。备个金钗给她戴上,挑个好日子找佛爷做个见证办个传红”。
他脑子转得比旁人快上半分,请了这顿酒就去金铺逛了三逛,最后还是空着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