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结了一层冰,人站上去,冰块破裂,直直地掉进刚刚过踝的水里。
天气实在是太冷了。
冰冷的寒风呼呼地灌入袖子中,刺骨的河水扎在皮肤上。
滚烫的眼泪从冻得泛白的脸上掉进冰面,又很快凝住。
纪辞年看着倒影中的人。
他从六岁开始,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秦良玉告诉他,他是一个不配哭泣的人。
他给她带来了不幸,他的妈妈因为他和他的父亲过得很不快乐。
纪辞年很清楚,所以无论她做什么,他都接受。
可是为什么要是他呢?
为什么他生来就是要赎罪的。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体会什么是快乐,就先学会了如何接受苦难。
但他现在都要死了,总归是能哭一次了吧。
纪辞年用手蹭掉眼角的泪,叛逆地想着。
脚底的石头滚动,纪辞年的脚步不稳,跌落下去。
他的肉体重重地砸在冰面上,灵魂却又好像轻飘飘地扬起。
冰冷的河水灌入鼻腔,淹没了他的半张脸,又给他留下了一半的生机。
于是他又踉跄地站起,朝着河流的深处走去。
一步一步,走过了皮肉割裂流血的春日,走过了因炎热而伤口溃烂的夏日,走过了新疤刚长好又被扒下的秋日,走到了这冷得心跳停滞的冬日。
光离他越来越远。
他看着漆黑冰冷的前方,义无反顾地走去。
如果他生来就是不幸,如果苦痛应该陪伴着他。
那他这一生,唯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出生。
他是为什么而活着呢?
他从来没有懂过自己,也从来没有懂过这个世界。
他有时候也会想,那个被称之为他父亲的男人为什么要出轨?为什么要一死了之呢?
又为什么要独独把他留下来呢?
冰冷的空气灌入气管,扎得生疼。
在融进黑暗之前,他的身后却传来了散漫清冽的声音。
“你这是要自杀吗?”
纪辞年的身体一僵,他转头看了一眼,又快速地回过头盯着漆黑的河水。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温棠。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他说话,偏偏他现在是如此的狼狈不堪。
纪辞年深吸了一口气,把头颅垂下,试图避开她的视线。
其实也不用他避开,河面上黑漆漆的一片,温棠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你该往那边走走,这里是浅水区,淹不死的。”温棠站在路灯下,往前面的方向指了指。
纪辞年躲避的动作僵住,垂在身侧的的手握紧,急促地喘息了一声。
果然是个坏家伙。
他顿了几秒,又抬起脚,踉跄地踩着河石,往旁边走去。
逆流的河水拼命地挽留着他,他却执迷不悟般往前走去。
“今天立冬了。”从后面传来的声音带点轻微的慵懒,她不分时候的和他搭话。
纪辞年的脚步顿了一下,闷闷地应了一声。
“最近天亮得越来越晚了。”她拢了拢衣服,“但还没到黑夜最长的冬至,还有一个月,到那个时候,太阳就要开始回来了。”
河水声模糊了她的声音,却又清晰地传入纪辞年的耳里。
“等太阳回到了北半球,慢慢的春天也要来咯。”温棠打了一个哈欠,戴着厚厚手套的手放在栏杆上。
纪辞年看了一眼还覆着雪的栏杆,有些出神。
“等春天来了,南玉巷那边的花又要开了。”她歪了歪头,问纪辞年,“你去过那边吗?”
也不等纪辞年回答,她又接着说:“去年春天那边开了很多花……”
纪辞年的脚步停了下来,思绪随着她的话慢慢飘远。
他知道的,先是一整树的桃花和樱花,接着是垂丝海棠,再就是一些小灌木丛,会开出一些不知名的小花。
风吹过的时候会扬起阵阵花香,散落的花瓣有时候会落到行人的头顶。
“但那时野猫就要开始发情了,一整晚一整晚地叫,吵得人睡不着。”温棠用沾了雪的手套撑着脸,淡淡地抱怨。
纪辞年墨黑的眼眸看向温棠,手指攥紧了些。
又在骗人,明明学校里的猫都离她的宿舍很远,怎么会吵到她。
想到了猫,纪辞年又垂下了眼睑,心里有些担忧。
他要是死了,学校外巷子里的猫谁来喂呢。
秋天的时候巷子里的白猫刚生了一窝小猫崽,今年冬天那么冷,刚往它们窝里铺的棉絮应该也不够了,它们那么小,能捱过这个冬天吗?
没等纪辞年想完,温棠又开口了。
“春天过了,盛夏也就要来了,旁边的大学东墙那边有一整墙的粉色月季,是整个京市开得最好的月季。”
纪辞年看向了温棠,夜色将他的脸掩盖,但却让他看见了她在昏黄路灯下宁静的脸。
他知道,那是她最喜欢的花,在夏天的时候她去看过很多次。
“等花谢了,秋天就到了,杏林路那边的杏树也黄了,到时候金黄的杏叶会铺满一整条马路。”
路过的车会带起一阵风,将路边的杏叶扬到天空,小孩会欢快地趴到一堆堆的杏叶里。
他远远地见过一次,在那里驻足了许久。
“再然后,就又是冬天了。”她摆了摆手,将手套上的雪花拍落,又开始说起别的。
“你知道否卦吗?”
纪辞年点了点头,这是六十四卦中代表着不吉的一卦。
“否卦看似是不吉利的一卦,卦解说事情正在不断地向着不好的一面发展着,却又在最后说否则将倾,物极必反。”
她笑了一声,又说:“所以与它相对应的一卦是泰卦,情况坏到了极点最终会向好的一面发展,这就是否极泰来。”
纪辞年愣神地听着温棠的话。
会好起来吗?
“其实这世界上的一切不都在这个规律里吗?寒冬之后会有盛夏,黑夜之后会有白昼,厄运之后会有好运,此长彼消,此消彼长。”
她顿了一下,呼出一口白气。
“所以没有必要为了现在的不幸放弃以后的幸福,毕竟它可能只是来得晚了一点,多等等说不定就等到了呢。”
纪辞年的喉结酸涩地滚动了一下,本来已经干涸的眼底又开始弥漫起水汽。
空气静默了许久,温棠又再次出声。
“你不冷吗?”
其实冰冷的河水早已将纪辞年的神经麻木,可他看向她,眼泪又掉了下来。
“冷。”
很冷,过往的每一天都很冷,很多时候都觉得冷得撑不下去了。
“那就上来吧。”
纪辞年看了她几秒,将酸涩咽下,看着被路灯照亮的河岸,从冰冷的河水里抬起脚,艰难地向河岸走去。
冷湿的裤子上结了冰碴,又重又硬,但他却觉得从来没有如此轻松过。
温棠看着往河岸走来的纪辞年,伸了一个懒腰,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遥远的声音。
“天气预报说明天要出太阳了,这么久没见到阳光,等太阳出来的时候可得去晒晒太阳。”
她没有劝说他活下去,字字句句却都是希望。
纪辞年喘息了一口,用冻得沙哑的声音遥遥问她:“你为什么要帮我?”
温棠以前从不管这些事。
“你哭得我心烦。”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光影里,嫌弃地声音远远地传来。
纪辞年却笑了出来。
被冻得僵硬发冷的心脏像是活了过来,在他的胸腔里怦怦地跳着。
他再次感受到了喜悦,像是童年那颗放了许久有些发酸的糖,微弱的甜在心里蔓延开来。
他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
这一年,纪辞年十九岁。
冬季的河水依旧冰冷,黑夜仍然漫长。
但他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