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
天气渐寒,野草覆霜。
这一年,纪辞年十八岁。
他从秦家回到了纪家。
走的那天,秦良玉握着他的手,落了几滴泪出来,砸在他被冻得冰冷的手上。
纪辞年垂着眼眸,看着手上的那滴泪晕开落到地上,沉默地移开了视线。
纪盛宏对他并不热情,只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就让他跟在自己身后离开秦家。
寒冷的空气在纪辞年的睫毛上凝结了寒霜。
纪辞年眨了眨眼,静默地跟上纪盛宏。
他的生活像是一潭死水,无波无澜的过着。
像是一场漫长的,等不到春日的寒冬。又或者是太阳不曾眷顾的极夜,迎不来属于他的白昼。
直到他遇到了一个人。
温棠。
大一才开学,学校一大半的人都认识了她。
她太过耀眼,美丽又温柔,理所当然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但这并不包括他。
有人和他搭话时会提起温棠,他也曾见过她几次。
她确实很美。
但再美皮囊下,无非都是鲜红的血肉,森白的人骨,如他的母亲。
有什么用?
直到他见到了真实的温棠。
那是他回家的时候,路过了一处小巷,从里面传来了痛苦的呼喊。
纪辞年正要进去查看,就看到前面的温棠。
她散漫的脚步停下,背起了手往里看了一眼。
纪辞年以为她是想要进去帮忙,但里面的情况尚未明确,不适合贸然前去。况且她是个女生,自保能力不足,很可能会受伤。
这样想着,纪辞年正要上前阻止她。
却见前面的温棠又抬起了脚,脸上露出几分懒散的表情,轻哼着一些音调,离开了原地。
纪辞年张开的嘴滞住,愕然地看着离开的温棠。
她怎么这样?
在温棠离开后,纪辞年走进了巷子,看着里面被几个小混混围在一起殴打的男人。
他赶走了那些人,将那个男人送往医院,在离开前看向温棠离开的方向。
她真的是那个同学口中温柔善良的人吗?
纪辞年确定她看到了巷子里的景象,但她又是怎么做到这样事不关己的?
心里的疑惑渐起,他开始不自主地去关注温棠。
当一个人开始注意到另一个人的时候,他的身边到处都是她的身影。
纪辞年终于发现了温棠那些虚假的温和下隐藏的真实面目。
她会故作温柔的笑着和那些同学打招呼,在转身后脸上的笑却又被冷漠代替。
逢场作戏,游戏人间。
纪辞年有些时候也会觉得疑惑。
那样美丽的皮囊下,是不是连血液都是冷的。
学校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她,也有人会在论坛里辱骂温棠。
温棠对那些黑她的帖子没有任何反应。
曾经有一次听讲座时,纪辞年坐在她的身后,看到温棠正在看那些帖子。
她的脸上是饶有兴致的笑容,仿佛那些评论里骂的人不是她自己。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是觉得有些无趣,懒散地放下了手机,脸上是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
她对它们不屑一顾。
但有男同学冲到了温棠面前挑衅,那是另一个女生的追求者。
在众人的视线中,温棠像是宽容地一笑而过。
而纪辞年却看到她在夜里守在路边,把路过的那个男同学拖进了巷子。
再出来时,那个男生鼻青脸肿,跪在笑得恶劣的温棠面前颤抖地求饶。
学校里得罪了她的人都遇到了各种意外,那个男生并不是个例。
她好像从不会有怜悯的情绪。
路边的流浪猫蹲在她的面前,企图向她讨到一点吃的。
她笑得眉眼弯弯,手里拿着面包,逗弄着那只猫。
“想吃吗?”
猫不停地蹭着她的手,发出娇软的叫声。
但她却在舒服地摸完它以后,直接起身拿着面包走了。
留下那只猫呆愣地留在原地。
纪辞年叹了口气,从包里掏出了一把猫粮,放在猫的面前。
她也不是在所有的时候都那样冷漠。
早春的樱花一树一树地盛开,她到樱花树下站了一会,让暖阳洒到脸上,再露出一个带着淡淡喜悦舒适的笑。
纪辞年站在后面,怔然地看着她嘴角的弧度。
在她离开后,他走到了她站过的位置,看着上方盛放的樱花,将嘴角扯起,也试图扬起一个那样的笑来。
可笑容僵硬地维持在脸上,过一会儿又颓然地落下。
他无措地转了一圈,最后又茫然地站在原地,空洞的瞳孔看着摊开的手心。
他好像早就失去了快乐的能力。
她很喜欢花,春日的樱花,夏日的月季,秋日的桂花,那些花渐次开放,她会站在旁边仔仔细细地观察,再用画笔画下。
他无法控制地去注意她。
看得久了,在他的眼里出现了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艳羡。
他本该讨厌她的,她是虚伪的骗子,狡诈的恶人,但她实在太过耀眼了。
她跟他不一样。
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无所畏惧,能够坦率地去喜欢。
而他却平庸碌碌,只能战战兢兢地收拾起生命里的每一块碎片。
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醒来又睡去。
四季无声无息地走过。
他看到她碎花的短裙换成了厚厚的毛衣,柔软的头发又长长了一截。
他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家人。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慈祥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她的弟弟蹦蹦跳跳地围在身边,逗得她笑。
她在学校里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快乐,一向冷漠的表情在此时变得柔和乖巧,懒洋洋地靠在她的母亲身上,跟他们撒着娇。
这是真实的,没有任何伪装的温柔喜悦。
纪辞年站在巷子的角落,将自己藏在楼房的阴影中,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饱胀的酸涩在胸口弥漫,涌上了鼻腔,他颤抖着眨了下眼。
他很羡慕。
但他也不知道在羡慕谁,是她温柔可爱的家人,是她从来没有对外人露出过的那样的笑容,还是他们之间融洽幸福的氛围。
那些是纪辞年从不曾拥有过的。
原来那样的幸福是真的存在的。
橘红的夕阳洒在莹白的雪上,他伸出手,接住了那抹阳光,又看着它缓慢地离开。
他闭上了眼睛。
……
立冬。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好几场,街道屋檐上铺满了银白的积雪。
天才蒙蒙亮,街上卖糖画的老人就早早地出了摊,住在街对面的母亲拉住迫不及待要去买糖画的小孩,又给他添了几件衣服。
纪辞年十九岁,缄默地从他们身旁路过。
这一年,他决定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