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不是说,去济城有事,怎会突然来了庆州,出现在玉霞山?”
“还——”
李相夷瞥着单孤刀手里的小方多病,卡了下壳。
本是想用“掳”字的,到底顾及情面,改成了中性的用词。
“还带着,”他一抿唇,暂且没有戳穿小方多病身份,“一个孩子?”
单孤刀喉咙滚动,咽了口唾沫。
他眼神暗暗闪动一会,道。
“济城的事正好办完了,我来此地,不过是有件小事,想求助于天机山庄。”
“没想到,在山林中遇一劫匪,行不义之举。”
“我便出手,救了这孩子。”
他低头看了眼,补道。
“这孩子昏睡不醒,正是中了劫匪迷药的缘故。”
“竟是这样。”李相夷满心疑虑。
“不知劫匪是何样貌,现下何在?”
单孤刀想了想,谨慎答道。
“劫匪覆了面,相貌不详。”
“我只记得,他身形颇为高大,功夫尚可。”
“与我打斗后不敌,遁入了山林之中。”
李相夷盯着他,进一步问。
“那师兄与劫匪在何地打斗,劫匪逃往的哪个方向?”
有打斗,必然留有痕迹。
循着逃亡方向搜捕,兴许能将贼人擒拿归案,问出真相。
若事实如此,他便信他。
单孤刀闻言一滞。
然话至此处,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填补。
至少在此刻,能稳住李相夷。
他说了大致位置和方向后,迎来了致命的两个问题。
“师兄救下这孩子,为何不送回家,反而往山下去?”
“这孩子的亲人,此刻在找寻他,师兄行路时,没听到有人唤他吗?”
单孤刀冒了层冷汗,“这……”
他夹带小方多病的手,紧绷抠陷进他肉里。
他如果醒着的话,该感觉到疼了。
“我,师兄当时,并不知他是天机山庄少主。”
“也是相夷你来了以后,方才知晓。”
“故而我打算把他带下山去,交给官府。”
“至于找寻这孩子的声音,距离太远,我确实没听见。”
李相夷笑了一声。
很轻,在静谧的山林间,却足够突兀。
“师兄,我可从未说过,这孩子是天机山庄少主。”
此话如晴天霹雳,单孤刀石化在原地。
他张着哑口无言的嘴,恍然大悟。
李相夷在“回家”一词后,用了“下山”一词对应。
一不小心,思维很容易被圈进去。
将其理解为“下山不是回家的路”,反过来,“上山才是”。
而山上,有且只有天机山庄。
也就是说,这孩子的家便在天机山庄。
进而使他误以为,李相夷知道这孩子,是天机山庄的。
可是,可是李相夷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
假使他解释为,是自己观察出来的。
立马便会跟“送去官府”,“方才知晓”这些东西相矛盾。
言多必失,大意了。
他失去了退路!
哪怕是一时片刻的。
“师兄,我要个说法。”
李相夷逼近两步,双目凛然。
“否则——”他再度把剑横起来,喉咙发哽,而咬字掷地有声。
“我会秉公执法!”
十岁那年到现在,他以为师兄只是恨他。
他们隔着隔阂,关系不比从前以往,但坚守侠义的初心,是从一而终的。
师兄是不会在江湖上,行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的。
可如今,他掳走了一个半大的孩子。
为什么,他没有头绪……
单孤刀对上那磐石般的眼睛,也笑了一下。
“相夷,你还是这般强势。”
李相夷隐隐觉得这话不对劲,然并未多放在心上。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件事情的答案。
“回答我。”
单孤刀清楚,那件事不说出来,今日是走不了了。
遂深呼吸一口气,袒露道。
“方多病是我的孩子,他应该跟着他的父亲。”
这话如空谷回响,贯入李相夷脑中,久久震荡不绝。
他能揣度出一万种可能,唯独没有猜测过这种。
“你是说……”他不可置信地反应着。
“这孩子是你的,血浓于水的那种?”
“不然我缘何要带他走。”单孤刀反问。
“难道在你眼里,你师兄是一个人面兽心,连孩子也不愿放过的人吗?”
李相夷语塞。
但他又不清楚,师兄有孩子了。
有孩子这么大的事,师兄却从未想过要告诉他。
如果不是今日……他心头浮过一丝苦笑。
单孤刀抬头,望了望树冠。
“七年前,我与天机堂的二小姐,有过一段情缘……”
他回忆起往事来,言辞吐得颇为恳切。
“我本以为,我会与何二小姐白头到老。”
“没想到的是,”他眼底滑过阴戾,“天机山庄眼高于顶,瞧不起我。”
“何堂主与方大人觉得,一个出身贫门,无权无势的江湖客,配不上他们妹妹。”
“可是,他们凭什么这样评判我的一生?”
他停顿一秒,继续说。
“就这样,我们被拆散了。”
“晓兰被困在天机山庄,难产致死,我都未能见她一面。”
“我们的孩子,也被困在了那里。”
“从小,连他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眼眶微微湿润。
抱正了胳膊下拐的小方多病,状似怜爱地看看他,又看向对面。
“相夷。”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父子,让我带他走吧。”
李相夷消化完他的话,陷入了迟疑。
斟酌半晌后,道,“不。”
“我不能让你带走他。”
所有的一切,都是师兄的一面之词,不能偏听偏信。
“为什么,”单孤刀语气杂了丝不悦,“你不信我?”
李相夷摇摇头。
“我即便信你,也不能让你带走他。”
如今这孩子,对外是名正言顺的,何堂主与方大人的孩子。
何二小姐的遗愿如何,也尚未可知。
不能因为师兄的一厢情愿,就放人离开。
“师兄若真有意,要抚养这孩子,何不光明正大地上天机堂去,同何堂主与方大人相商?”
“你以为我没去过?”单孤刀有些恼怒。
“他们要是愿意让步,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声音过于大了。
放低放缓下来,揪出别的理由,来激李相夷让步。
“相夷,你曾经也是一个孩子,知过冷也知过暖。”
“难道你希望,一个孩子,你的师侄,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吗?”
“天机山庄不善待我,怎会善待我的孩子!”
李相夷端量了几眼小方多病。
瘦是瘦了点,可衣着打扮整洁精贵。
乍一看上去,无一处不好的。
适才遇见的何晓凤,还会照顾孩子心情,带人下山去玩。
再者,天机山庄为其腿疾求医问药多年,江湖人都纳在眼里。
谈虐待,实在是谈不上的。
单孤刀却谈得上,颠倒黑白道。
“方多病,你听一听这名字,正常人谁会给孩子取如此随便的名字?”
“哪个做父母的,不期望自己的孩子多福去灾。”
“再者说,他的腿疾这么多年都不见起色。”
“天机山庄放出不计其数的寻医帖,到底是真想给他治,还是装装样子?”
“他这腿疾,需要活血舒筋。”
“我上次来,可是亲眼见到,他们让他泡在冷泉里。”
李相夷不知真假,不作多评。
有时候一个名字,并不能说明什么。
要说名字,这孩子还有个小名“方小宝”。
宝,意即珍宝,珍视之意可见一斑。
而且,这孩子不仅算师兄的,也是何堂主妹妹所出。
家妹的孩子,有什么理由去装样子?
除非是关系不睦。
话说回来,姊妹家不睦,天机堂当初也不至于,拆散了师兄与何二小姐。
毕竟,从天机堂的角度出发,他们只是为了何二小姐好。
况乎师兄并不懂医,眼见不一定为实。
冷泉就一定是伤害么?
他脑中几经思考,仍是决定横剑阻拦。
单孤刀磨烂口皮子,也没能达到目的。
最后一试道,“我再说一遍。”
“我要把这孩子带走,尽快治好他,让他在我的教导下长大,好扬名立万!”
否则,被天机山庄教歪了,以后同他对着干如何是好。
孩子,就得从小抓起。
李相夷寸步不让,“师兄,我也再说一遍。”
“我不会让你带走他!”
双方僵持起来。
单孤刀咬牙,捏了捏剑,指头抠向剑簧。
就是很快放弃了。
他心知肚明,他打不过李相夷。
片刻过后,脑海中哗地滋生出一个邪恶的想法。
挟持小方多病。
转念一想,不大可行。
虎毒不食子,他一旦践行,决计会把自己在李相夷心中的形象,败成一坨烂泥。
日后在天机山庄那边,理也会更不直,气也会更不壮。
踌躇一番,他不甘心地走近李相夷,把小方多病塞给他。
“师弟,你够狠的心。”
他说。
说完,负气掠过李相夷,大踏步下山去。
李相夷搂着小方多病,注目着远去的背影,心情混沌如麻。
呼罢口气,整理下心绪后。
他收了剑,探了探小方多病的脉。
探完,给他输了点扬州慢,化掉体内的迷药。
再然后,把人背背上,往莲花楼的方向走。
走没多久,后背蠕动了一下。
“醒了?”
李相夷轻声问。
他本想按单孤刀最初骗他的说法,解释下事情,让人不必害怕。
不曾想,背上的小不点睁开眼,反应一会后,竟先惊呼了一句。
“李相夷!”
似乎怕不是,他又骨碌着黑黑的眼珠,从面前的发顶,往下扫到大手里抓的少师上。
心脏怦怦地跳,嘴上弱弱地问。
“你是李相夷吗?”
李相夷对他的反应甚为惊奇,翘了下眉梢道。
“你认得出我?”
“怎么会认不出!”小方多病想也不想。
意气飞扬的红衣,可抵千军的少师,怎么会不是李相夷?
他从小听李相夷的故事长大,心中仰慕得不行。
房间里,还收藏了好多幅画像。
哪怕李相夷化成灰,他也能认得。
就是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话过咋呼了。
李相夷听了,一定会觉得很怪。
要留一个好印象。
他绞着指头,小小声地,“嗯。”
李相夷听着有趣,问,“你不害怕吗?”
“万一我是坏人,来抓你的呢。”
小方多病是有点怕,但不是担心恶徒的那种怕。
他是怕李相夷这个人。
不过,他并不打算表明。
只拨浪鼓样地晃头,“你不是坏人。”
李相夷只会救人。
他原先坐在轮椅上,等小姨的时候,不知道被谁捂住口鼻,晕了过去。
那个人才是坏人。
李相夷一定是碰见那个坏人,然后一剑打跑掉,救了他。
他猜,心中深信不疑。
并且被滔天巨浪般的惊喜与幸福包围了,以至于发现自己趴在李相夷背上时,以为在做黄粱大梦一场。
他盯着李相夷高束的马尾,第三遍掐了掐自己的胳膊。
最后咬牙闷声忍着疼,继续沉浸在轰然而盛大的喜悦中。
“我现在,带你去找你小姨。”
李相夷绕过一丛低矮的灌木。
“啊……噢。”小方多病慢半拍回神。
差点把小姨忘了。
她这会,肯定为自己丢了在着急。
等一下,李相夷是说……
“你遇上我小姨了吗?”他问。
“她在找你。”李相夷回。
这话过后,两厢无言好一会。
一大一小,都试图找寻话题。
大的在想,五六岁的小孩爱听什么。
小的在想,十七八的大人爱听什么。
“你来,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李相夷温言温语地答了他。
小方多病张大嘴巴,“去,去我家吗?”
“是啊,”李相夷噙笑,“方多病小朋友。”
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
小方多病满脑子沸腾地想。
苦恼又紧随而至,要怎么招待才好呢……
他遐想着,计划一通。
还没计划好,林子里传来两声狗吠。
“有野狗。”
“不是野狗。”李相夷纠正。
那狗叫声,他再耳熟不过。
确实不是野狗,小方多病望见,毛色发亮的黄毛狗背后,跟着两个身形高挑的人,从一片苍翠中走出来。
一个白衣长衫人,温文尔雅,霞姿月韵。
他不由得,多偷瞄了几眼。
一个持剑的蓝衣青年,絮絮叨叨地,边走边摘身上挂的植物钩刺。
准是个毛毛躁躁的,他断。
“李莲花,你们找过来了?”李相夷开口。
李莲花和方多病“嗯”了声,“没想到被你先找到了。”
他们的视线,从李相夷身上,挪到小方多病身上。
李莲花微微笑了一笑。
方多病则瘪了下嘴,心中责备,“长两条腿也不知道走。”
下一秒想起,这小矮墩子确实还走不了,遂作罢了。
李相夷介绍起他们来,介绍完,说。
“你叫他们李伯伯和袁伯伯就行。”
李莲花和方多病双双白了他一眼。
接着以眼神警告小方多病,你叫一个试试。
小方多病本也没打算这么叫,只称,“李神医……”
然后,然后没有后文了。
他琢磨半晌,不知道叫方多病什么,干脆不叫了。
不叫的话,李相夷和李神医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个没礼貌的孩子。
叫的话……他陷入了纠结的沼泽。
尚未纠结完,三个大人已经说起别的事来了。
他暗暗松了口气。
李莲花和方多病问起劫匪来。
李相夷表面说给小方多病听,是个蒙面人牙子。
实际传音给另两人,坦明了是单孤刀。
“果然是他。”方多病对李莲花惨然一牵嘴角。
五六岁那会,他在镇上失散,后被天机堂寻回。
家里的人都告诉他,是人牙子拐的他。
一直到长大成人,从公羊无门那里,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世。
家里人才同他言明,当年的人牙子,其实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单孤刀。
也不清楚,单孤刀当时作何想的。
是在某一刻顾念起亲情,还是要按他的方式对他进行培养。
总之,统统与他无关了。
“走了。”
他换了只手拿剑——并不怕剑被看到。
等回到属于他们的时空,小方多病也还拿不到这把剑。
几人继续往莲花楼去。
途中放了信号弹,以便告诉其他人不必找了。
他们回去后不久,其他人先后回来了。
天机山庄的人,也风风火火地到了山脚。
何晓慧一把抱过孩子,心急如焚地问伤没伤着哪儿。
方则仕站在边上,没什么话,眼神却逗留在妻儿上,瞧何晓慧检查。
李相夷纳在眼里。
师兄所言,怕是有失偏颇。
“咳——”小方多病假咳提醒。
何晓慧和方则仕这才念起什么,向李莲花他们见礼。
“此番得诸位相助,天机山庄感激不尽。”
只不过,那礼的诚心分了多寡。
对李莲花三个大的,就比较多。
毕竟方多病和笛飞声在京城救过方则仕,恩情算是两遭。
方多病身上,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之感。
李莲花的话,混在八柳侠探里,沾了他俩的光。
待他抖出寻医帖,言明是来给小方多病治病的。
何晓慧和方则仕对他,更是青眼有加。
小方多病眸中,则绽出期许的光亮来。
至于对三个小的,那诚心便少了些许。
尤其是对李相夷和小笛飞声,脸上挂的笑都假了几分。
李相夷心知肚明,恐怕是因为师兄的关系。
小笛飞声有些莫名其妙,在弄清楚状况之前。
此时,小方多病对爹娘小声说了什么。
何晓慧同方则仕的态度变了一变,瞧李相夷的眼神郑重起来,再度拱手谢过。
“对了,姐,姐夫。”
何晓凤插话,道了李相夷求解机关之事。
“我天机山庄定会尽力而为。”何晓慧代表说。
说完,请众人上山去。
队伍自然而言分成了两边,天机山庄的人驾马下的山,驾马回去。
李莲花他们,往莲花楼里走。
但只有五个人,李相夷走着走着,突然顿步,掉头往天机山庄的队伍去。
“何堂主方大人,借一步说话。”
他觉得有必要,把真正的“人牙子”说出来。
何晓慧和方则仕对一眼,前者把孩子交给一个小厮,两人随李相夷行至一棵榉树旁。
知晓真相后,夫妻俩皆是愤然难平。
“好个单孤刀,明的不行来暗的。”何晓慧攥紧剑。
“竟偷偷摸摸,欲把我儿子带走。”
她重重哼了一声,大有把人劈为两半的架势。
方则仕被她的气势吓了半跳,沉吟俄顷后道。
“夫人,我们往后要加强戒备了。”
何晓慧颔首,继而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李相夷。
“没想到,李门主作为单孤刀的师弟,竟愿拦截下他,并告知我们。”
“其实,我与师兄虽同出一门,情分却……”
李相夷抿了下唇,终是没说下去。
他扭头望了眼,莲花楼前拽马拐弯的红袍人。
何晓慧与方则仕领悟到了,他未尽的意思。
情分算不得深。
小笛飞声亦然。
缄默稍倾,李相夷试探着问起单孤刀与何二小姐之事来。
他想从另一方面,求个佐证。
何晓慧和方则仕思索良久,决定诉诸于他。
“我们本不愿泄露家妹私密,如今李门主已获悉此事,听的却是一方偏狭之言。”
“我们想,李门主有必要看清楚,到底是谁狠心无情。”
于是,夫妻俩娓娓道来。
当年,单孤刀与何晓兰相好,打的是怎么个攀上枝头的主意。
在遭到天机山庄的拒绝后,又是如何弃情谊于不顾,抛下何晓兰的。
叙述完,他们补充。
“李门主若觉得,我夫妻二人所言有虚。”
“我们还有二妹与单孤刀往来信件为证,待入了天机山庄,李门主过目便知。”
“多谢。”李相夷点点头。
他眼底滋长出,一种惧怕绝望的藤蔓来。
有点失魂落魄地,步往莲花楼去。
同时,掺和着一探到底的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