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神医。”
何晓凤从小厮手里,要来小方多病,放回轮椅上,推到莲花楼前。
噙着大家闺秀的笑容开口,“小孩子好奇心重,没见过这样奇特的小楼。”
“我们家大外甥,想乘一下莲花楼回天机山庄,不知道可不可以?”
小方多病仰头望,对面站着的李莲花。
委屈辩解,“不是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何晓凤捂住了嘴巴。
“小姨不是同你说了吗。”
“打喷嚏要朝外打,不要对着李神医。”
小方多病压根没想要打喷嚏。
可小姨是个大坏蛋,不顺着她来的话,会被没收玩具的。
他打碎了苦往肚子里咽,并默默祈祷。
李神医他们,不要因此讨厌自己才好。
何晓凤继续说,“小孩子顽皮。”
“还望李神医许我过来看着他,以免弄坏了莲花楼的什么东西。”
李莲花看破不说破,微笑着应允了。
小姑娘家的,又不是缺块皮掉块肉的大事,不应允也没办法。
“何姑娘,方小朋友,请进。”他道。
何晓凤按捺住计谋得逞的激动心情,双手抠着轮椅,欲往楼里搬。
“我来吧。”李莲花礼貌道。
何晓凤本想说“不用”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松手退开空间。
她决计,表现得柔弱一点。
“那就多谢李神医了。”
李莲花伸手,游刃有余地,连人带轮椅搬上莲花楼。
小方多病向他道谢。
李莲花摸下他头,推着轮椅往屋里去。
“不客气。”
方多病感觉,脑袋顶那只一触即离的手暖暖的。
何晓凤跟在后头,步子迈得轻快小巧。
一会后,车轮滚动,莲花楼上路了。
一路上,何晓凤以一种刻意调整过的端庄姿态,坐在凳子上,手里捧着李莲花斟的茶。
一边喝,一边心花怒放地,暗暗欣赏楼里的几位男子。
当然,那几个人不包括方多病。
她看他,老有种看自己大外甥的既视感。
那眉眼,实在太像了。
像得她,想揪着他耳朵,“关爱”一下晚辈。
车辕上赶车的方多病,没来由耳根子一疼。
他“嘶”了声,往楼里侧了下头。
他小姨还是那副德行。
见到好看的男人,就走不动道。
这会子,准又是在犯花痴了。
希望李莲花好运吧。
毕竟他小姨的喜爱千姿百态,最中意的,还是清朗出尘的那一挂。
果不其然,何晓凤的目光,在流转几圈后,锁定在了李莲花脸上。
“李神医。”她羞赧开口。
“小女子近来不知为何,老是头晕眼花的。”
“你可否,帮我看一看?”
斜侧方坐着的李莲花,险些被入口的茶水呛到。
他指头点点茶杯,看她眼道。
“我看姑娘气色红润,声如洪钟,当是无恙。”
小方多病剥着李莲花给他的糖豆,证明说。
“小姨你早上不是还说,这几天过得——”
梅开二度,他被何晓凤眼神威胁了。
小方多病老老实实,把话随糖豆,吞回肚子里。
这几天过得,再好没有了。
何晓凤护住岌岌可危的台,把一只手搭到桌子上。
“可是神医,你还没有给我诊脉,怎么会知道?”
李莲花从容化解,“医者望闻听切。”
“在下观察姑娘面色,确实无碍。”
何晓凤讪讪收回手,干笑着接话。
“李神医果然医术不凡,光靠看就能断出来。”
李莲花喝上口茶,压压虚。
“不凡”二字,实在是名不副实。
其余几个人,围坐在床边那张桌子前。
“李莲花也是不识趣。”小笛飞声扯唇道。
“他没看出来,人家是看上他了吗。”
“李莲花大了点。”李相夷评价。
“人家何姑娘,还不过是个小姑娘。”
“他可没耽误人家的心思。”
南宫弦月摇摇食指,“十五六岁,是婚配的年纪了。”
“而且两情相悦的话,别说年龄了,种族都不是问题。”
“李大哥读的话本里,不还有什么人妖相恋的故事么。”
李相夷反驳他话,“两情相悦,重点是两情相悦。”
“你们不必争了。”笛飞声撂话,难得没绑来绑去的。
“他俩不合适,也没缘分。”
李莲花情缘上的缘分,大抵是散尽了。
何晓凤的缘分,在李莲花交的哪门子故人,展云飞身上。
三个小的目光,一致聚向他。
“你从何而知?”
笛飞声卡了半秒,面不改色答。
“瞎猜的。”
小笛飞声嗤一声,李相夷和南宫弦月双双一“切”。
过一会,南宫弦月把小方多病推到了他们这边。
“你推过来作甚?”两个笛飞声如临大敌,传音问。
“小孩子好玩啊,弄过来玩一玩。”南宫弦月笑着答。
“吃饱了没事干。”两人斜他一眼。
随后如坐针毡地煎熬片刻,以莲花楼还有事没忙完,躲上二楼去了。
他们可没功夫,哄什么小屁孩。
尤其是那个小孩,还是方多病。
知情的笛飞声敬谢不敏,蒙在鼓里的小笛飞声亦敬而远之。
李相夷和南宫弦月望着他们快速逃跑的背影,不由得发笑。
多大人了,怕个小孩。
“吃糖吗?”李相夷从腰间布袋子里,掏了几颗糖出来。
“李神医给我了。”小方多病摊开手,手心里还有五六颗。
“我这糖跟李莲花的不一样。”李相夷堆他手里。
“谢谢。”小方多病只好受宠若惊地收下糖。
他迫切想知道,李相夷给的糖是什么味道。
嘴里那颗还没完全融化完,就又剥了一颗来吃。
李相夷起了逗人的心思,问。
“是我给的糖甜,还是李神医给的甜?”
小方多病瞄瞄他,又瞄瞄李莲花,谁也不愿得罪。
“一样甜,都甜。”
外头赶车的方多病,时不时地,以武者的耳力,偷听下屋里的对话。
闻言十分鄙夷,“狗腿!”
狐狸精正在给自己的狗腿舔毛,舔完一蜷,打着哈欠睡下了。
等它小睡起来,天机山庄也到了。
它爬起来甩甩脑袋,精神抖擞地跟着李莲花一行人,在落日余晖中,进庄去了。
穿大门到前庭,小方多病被丫鬟接走,打西侧游廊回后院去了。
何家姐妹与方则仕领着众人,拾阶而上,进了会客大厅。
茶水奉上来,众人就着茶水寒暄。
李相夷从衣襟里取出,那个顽固难解的铜质机关小匣,请何家姐妹相看。
何晓凤率先接过,翻看拨弄了一下。
“这机关不像是我们中原的样式。”
“我这位朋友也这么说。”李相夷瞧了眼方多病。
何晓慧顿住喝茶的动作,望过去。
“袁公子也会机关?”
方多病直了直肩背,“略通皮毛。”
“袁公子过谦了。”何晓慧道。
“我早就听闻,八柳侠探中,有个精通机关的奇才。”
方多病油然而生出,关公面前耍大刀的心虚感。
“奇才不敢当,不敢当。”
何晓慧停了下,问,“也不知袁公子师从何处?”
方多病原想答“家里教的”,思及会产生下一个问题,比如“家门是何派系”。
遂说是“自学”的。
何晓慧目露欣赏,又问了他些机关问题。
方多病仿佛回到了学机关,他娘对他进行考核,自己手心捂汗的时候。
他真心希望,他娘不要再问下去了。
好在,小姨解救了他。
“姐,我不太看得出来,你看吧。”
何晓凤尴尬于自己的才疏学浅,把机关小匣递给何晓慧。
何晓慧不愧是天机堂一把手,接过察看不多会功夫,便看出了端倪。
“这机关设置,像是漠北那边的。”
“漠北?”李相夷捕捉到这两个字。
何晓慧点头,“嗯。”
她再次仔细观察,“应该是叫什么‘狼子锁’,出自那边的一个小族群‘苍狼族’。”
苍狼族,李莲花闻言若有所思,但品着茶没有说话。
笛飞声则向方多病投去戏谑的目光,“青出于蓝而败于蓝。”
“你娘比你强多了。”他单线传音。
“袁大机关师。”又一道互不联通的音,插入方多病耳中,是小笛飞声。
“看来你还得再练练。”
“也许,你可以拜天机山庄为师。”南宫弦月衷心建议。
方多病暗暗瞪他们。
可也不觉得丢脸,他娘吃的盐,比他吃的饭还多。
比不过,多正常。
“可惜,”何晓慧这时转折,“那个小族群已灭族百年,这种锁也绝迹良久。”
“我只在古籍上,见到过只言片语,还有寥寥几张残图。”
她皱起眉,“这其中关窍,我一时半会也摸不明白。”
“怕是得研究些时日了。”
“既是失传之物,有些线索已是不易。”李相夷搁下茶杯,向她拱手。
“何堂主广博多识,有劳了。”
夸人的话,何晓慧听了颇为舒心。
她笑了一下,才实话实说,“只怕有可能是劳而不获。”
“无妨。”李相夷道。
大不了,他届时一剑劈开。
请人相解,不过是担心毁损匣子里的东西。
实在解不开,使下策也无妨。
何晓慧一挥手,“时候也不早了。”
“各位舟车劳顿,不如先去歇息一下。”
方则仕顺着道,“庄上已备了厢房,诸位请。”
他招来个小厮,为他们带路。
五人一狗,就在小厮的带领下,往后院厢房去了。
之所以少了一个人,是因为李相夷暂同何晓慧,去了何晓兰的院子。
院子幽静,已多年无人居住。
可院外草木,无一不修剪齐整。
门楣窗棂,屋内摆设,也都干净整洁,没有落灰,或是结出一个蛛网。
“李门主,请看吧。”
何晓慧从柜子里,搬出一个木匣放桌案上,打开。
里面存放着,何晓兰生前,与单孤刀往来的字条、信件、信物等。
她拣了一些,递给李相夷。
李相夷接过,拆看起来。
字里行间,透露出两人相恋的过程,从感情甚笃到走向破灭。
破灭的原因,要从两人的恋情,被天机山庄发现说起。
单孤刀求请娶何晓兰为妻,天机堂不太同意他俩的婚事。
然何晓兰执意要嫁,令天机堂动摇了。
可在他们动摇前,单孤刀就已经不愿等了。
他引诱何晓兰怀了孕。
未婚先孕,对时下的女子来说,是多大的污节。
如此,天机山庄就不得不顾及家中小姐的清誉,招他为婿了。
天不尽如人意,他弄巧成拙了。
通过这件事,天机堂彻底认清了,他是个多么卑劣而不择手段的人。
于是说什么,都拒绝了他的请求。
单孤刀见此路不通,无法助他青云直上。
衡量一番后,愤而弃了何晓兰,哪怕她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
李相夷捏信纸的力道陡然加重。
此刻最上面那张信纸,正是单孤刀写给何晓兰的分手信。
寥寥数句,似一把又短又锋利的刀,快速挥动着,决绝而利落地,斩断了两人间的情分。
后来,何晓兰许是去过一封质问的信。
质问他的绝情,质问他的冷血。
单孤刀回信中给出的答案,从一而终,一成不变。
终于,她死心了。
像一片飘零下枝头的秋叶,枯萎腐化在萧瑟的大地上。
李相夷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了底。
他的师兄,那个相依为命过,共随云隐山草木成长过的人,竟是这样的吗……
原来,他一直以来看到的,都只是他的一面而已。
一面金玉其外的伪装。
伪装下面,是一团一团的败絮。
“李门主,你现在清楚了吧?”
何晓慧把他看过的东西,一一置回木匣中。
“嗯。”
李相夷有些恍惚,手无力地垂下去。
啪嗒——
什么东西,不小心被他手碰到,从桌案掉到了地上。
他俯视地面,是一本小册子,散开了。
“抱歉。”他弯腰去捡。
指尖拾起来的时候,瞳孔不由得一缩。
散开的那两页,画着两个图案,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其中一个,含有火和草木的元素。
对了,他回忆片刻。
闲云山庄,闲云山庄有这样的图案。
是南胤的图腾。
奇怪的是,这图腾上画了一个叉。
也不知是本来有的,还是出于何种缘故添上去的。
另一个图案,是条盘曲的蛟龙。
好像是近几年,江湖上兴起的一个小门派,“潜龙派”的标志。
他几度怀疑,该门派的盟主,并不是真正的掌权人。
当初,为使各门各派签署江湖协定,他曾亲自访问过这个门派。
当家盟主犹犹豫豫的,万事都下不了决定的样子。
他还听到过,那盟主同门中弟子交代。
“这事,我们还得请示下盟主才行。”
自己请示自己,也是够奇怪的。
极有可能,明面上这个是摆设,背地里那个才是真的。
不过,这种事在江湖上算不得稀奇。
加上该门派到底签了江湖协定,也不怎么惹是生非,又是个小门派来着,他就没过多留意了。
不曾想,时间过了那么久,他居然能在何二小姐的册子中,见到这个标志。
也不知……
他直起腰来,册子被何晓慧接过去。
“我二妹,就喜欢画些见过的新奇玩意。”
她定睛瞅了瞅那两页,“李门主也见过这两个图案?”
那神情,分明是眼熟的样子。
李相夷隐去闲云山庄,只说了是南胤图腾,以及潜龙派标志。
可惜,何晓慧并不知,二妹与这两者有什么渊源。
大抵如何堂主所说,何二小姐只是见过而已。
那么,是怎样的机缘,在怎样的状况下见到的呢……
李相夷思绪沉沉地,出了何晓兰的院子。
云霞失色,天幕渐渐黯淡下去。
很快,变为漆黑一片。
直到一轮圆月爬上中天,屋舍的檐角,山脊的轮廓,方在清辉的照耀下,变得明朗起来。
“李相夷呢?”
厢房内,李莲花拿着副骨牌,步往圆桌去。
他瞥眼空掉的椅子,问桌前的四个人。
去行李堆拿副骨牌的功夫,人就闪没影了。
南宫弦月下巴抬向洞开的大门,凉风嗖嗖往里窜着。
“心情不好,出去了。”
“这牌是打不成了。”他遗憾道。
“太没牌德了。”方多病拍下桌子,横加谴责。
他们玩的这种牌,需要六个人,每三个人分为一家进行对垒。
少一个人,当然凑不成牌桌。
“我去杀了单孤刀,他自然有牌德了。”
笛飞声抱臂掀唇,眼光肃杀。
事到如今,他们也都清楚,李相夷的心情缘何低落。
“死脑筋。”小笛飞声余光瞟他一下。
笛飞声随手,薅了张李莲花搁桌上的骨牌,丢过去。
小笛飞声偏头躲开,骨牌径直飞往博物架的蓝釉瓷瓶。
李莲花眼疾手快地拦住,双指夹着骨牌。
“这人家家里,动手也分个场地。”
天机山庄腰缠万贯,东西都贵得很,打坏了可赔不起。
真当是莲花楼啊,十几两银子,就能修修补补又一年。
他叹口气,把那张牌撂回桌面。
“你们玩四人牌吧,我去看看。”
他跨出门去,边走边张望搜寻。
约是半盏茶后,见远处一方屋脊,坐着道红衣人影。
他走到附近,展臂飞上去。
“喝酒伤身啊,李门主。”
李相夷手执一个酒壶,正仰头灌罢一口。
他循声偏头瞧去,“你来抢我酒壶的?”
十岁那年,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借酒浇愁,结果被李莲花一把夺了。
“你现在又不是小朋友了。”李莲花理所当然道。
他踩着瓦片过去,对月坐下。
“我来,陪你喝一遭。”
他伸手。
李相夷浅浅一笑,把酒壶塞他手中。
“一直以来,我都错看他了。”嘴角的笑收住。
李莲花握住酒壶,往口中倒了一口。
液体滑入喉咙,冰凉苦涩,又裹挟着醉倒众生的香醇。
他注目着天空中清透的月亮。
“至少,你越来越看清楚一个人了,不是吗?”
李相夷缄默了一会,开口。
“我知道。”
“我就是有点难受。”
“但没十岁那次难受,就是……”他抿下唇。
“需要消化一下而已。”
说着,他顺过酒壶,又喝了一口。
李莲花的手空了,搭下旁边的肩膀。
“我看你哭一下,比较容易消化。”他佯装认真地开玩笑。
“你十岁那会,不是哭得稀里哗啦的。”
“那泪花,都能把云隐山淹成海了。”
李相夷“呵”了一声,“我看你陪我喝酒是假,来笑话我才是真的。”
“再说,”他为自己辩驳,“哪有那么夸张。”
就算还小,也绝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模样。
“不信你问小宝和阿飞,还有你师父师娘。”李莲花列举证人。
李相夷二话不说,将酒壶扔给他。
“喝酒都堵不上你的嘴。”
李莲花不笑他了,继续饮酒。
过段时间,酒壶传回李相夷手上。
渐渐地,月亮偏西而去,斜照的月光,拉长了两人的影子叠为一体。
也拉长了墙根下,四个鬼鬼祟祟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