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来者各个戎装劲马,刀剑都是新打的,临近剑柄处还刻着篆文,属下认不得,但看起来像是鸟。”
埼玉县李照的军帐中,无名小卒焦急地汇报道他的所见所闻。
“怎么可能?!”李照噌的一声从主座起身,言语中满是不可置信。
“与常贼尚阳交锋时,殿下言明了机密楼已毁,让我等不必顾虑,怎的今个儿又突然冒出来了几名先帝密使?”
“属下也不知,但来者装束齐全,不仅有机密楼授印,还有御诏啊!青皮子,只肯给看一眼,说是派给王功勋贵的。”
李照转了转眼睛,向一旁文质彬彬的年轻人问道:“贤弟,确有此事吗?”
年轻人思索一阵,答道:“这倒是不假,青诏为最上乘御令,用以调令各方诸侯。”
“那若是其他藩王派人假扮的呢?”李照疑惑道。
“大哥,”年轻人无奈一笑,“若有藩王持此诏书,早就领兵前去皇城了,哪里会来找我们这些流寇。”
“万一是常符等人......”
围坐众人之中有人发声,李照犹豫一瞬,转而轻嗤:“那等货色,要是寻得来青诏,定会责令温家那小儿开道!”
“那咱们到底给不给进?”小卒颤声询问道。
满室噤声,末了,还是年轻人提了一嘴:“把琦玉县令抓来,官场上的人,他应当是辩得清几分的。”
帐外,江绾手中的缰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们内心焦急等待着回信,但面上却要装作云淡风轻,以免被旁人查出端倪。
半晌,军营里终于走出来了一个人,从他的甲胄做工来看,在这里也算得上是个有头脸的人物。
“李将军有请,诸位随我进去吧。”那人仰着头狐假虎威道。
众人下马,刚准备入营,却被几个小卒拦下了。
“刀具留下,还有,那里面的人怎么不出来?”
小卒扬了扬下巴,意指还待在马车中没有下地的张歆。
“好大的胆!”宋惟一嗓子将他们吼得站定,挺起了胸脯,作势要发难。
“天子特使,非见王侯不下轿。”江绾从包袱中端起青诏,高举道。
“是你们入营还是我们入营啊?!来哪儿就要守哪儿的规矩,没人教过你们吗?!”传信人见势也硬气了起来,大有不服就开打的意思。
“且问李照想不想活就是。”江绾眼神一凛,语气依旧淡然。
她的声量不高,却处处透着杀意,言语中满是不容拒绝。
士兵们闻言面面相觑,在他们看来,这领头女使的气势已然是超凡脱俗,那车中,又该是何等贵人。
“无论如何,总得让我们查验吧,万一车中无人呢?”传信人的声势渐弱,扯着头皮叫嚷道。
“自然可以,不过......”宋惟说着,让开了一条道,“只能你一个人。”
传信人狐疑地看了看周围几人,随后便迈步向马车前去。他拉开帐帘一角,怀着敬畏又好奇的心境向里面张望,先是看见了锦袍的一角,又看见了车中男人腰际悬挂的牙牌,再向上扫去,就是他胸前那质地奇异的飞鸟图腾了......
忽的,传信人放下了手中的帘帐,他颤颤巍巍地躬身一拜,口中说道:“恭迎大人宝驾,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恕罪。”
说罢,他又向那几名士兵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将拦路的铁蒺藜撤走。
虽然他并没有看见车中人的相貌,但在他看清车中人胸前飞鸟之时,一段儿时童谣就蓦然在他脑中响起:“识乌鸫面,断今日臣。”
无论如今世上还有没有机密楼,冒犯天子密使的罪责,都不是他能担得起的。
七匹骏马的蹄印纷乱错杂,硕大的马车停驻在了主帐门前,可就算帐帘高挂,帐中人纷纷起身相迎,马车中的特使也没有想要下车的意思。
“还烦请李将军上前。”宋惟先走进帐中一拜,毕恭毕敬道。
“装模作样,好大的架子。”人群之中有人轻哼道。
江绾随即进帐,她手拿着诏书,在众人纷纷诧异的目光下,语气冰冷道:“李照,上前接诏。”
“你!”李照气不过小小女子竟然敢直呼他的名字,正欲拔刀,只见身旁披挂着铁索的琦玉县令,已然跪倒在了地上。
“这是何意?!”他转头怒斥,见那破旧的官服之上泥泞遍布,却仍无法遮掩白鹤坚定的目光,不由得心中一悸。
“孙信,你可认清楚了,若胆敢联合贼人坑害将军,就别想着与你狱中妻儿团聚!”年轻文人高呼,试图用声量来威慑跪地不起的埼玉县令。
“天子诏令,臣,不敢造次。”孙信颤声,想当年他还是汝阳王门客时,曾见过青诏一面。
时任的国君想要召集他们围剿方润田,谁知到最后,去了的皇亲几乎都没有回来,就连那些身穿乌鸫锦衣的人,也销声匿迹了。
他在漳州任职多年,若问他还有没有机密楼,他不敢保证,但他敢肯定,先帝不会启用机密楼,因为这是漳州官员们都心照不宣的约定,可身前女子手中的诏书,又确确实实是皇家的东西,他不得不认。
“孙信,你可认清楚了,仅看一眼便能辨得?”李照压低声音,俯身向孙信问道。
“将军,臣不敢拿一家老小的性命开玩笑,这确实是天子诏令,臣早年相伴于汝阳王身边时,曾有幸见过几次。”孙信言辞肯定。
“切,本将军倒要看看你们能玩出什么花样。”
话毕,李照一甩战袍,越过宋惟和江绾,直直向马车走去。
不论在座众人,就连江绾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提着一口气,生怕李照这个老莽夫察觉出什么来。
李照步步铿锵,翻身上车一气呵成,他想着自己也是拜见过藩王、收押过官吏的人,怎么说车中人的富贵与否,他也是一眼便能瞧出的。
帐帘掀开,马车之内陈设雅致,扑鼻而来的松香让原本急躁的他宁静不少。
李照抬眼望去,只见丝幔后隐约端坐着一个人影,那人脊背挺拔,双肩宽阔,似乎很有气质。
他没有注意自己的步伐已经从立行变成了跪行,只是一心拖着沉重的身躯,向那个人影靠近。
就在他苍老的双手即将碰到丝幔的刹那,里面两名端坐如摆件的侍从把帘子先他一步拉开了。
“远途食李,望而生津,日落东照,以待宿露。李照将军,好名字。”
张歆摆了摆腰间的骨牌,撑着椅把站起,他在发冠即将要触及车顶时微微侧头,一举一动都像是在诉说着他对这间马车十分熟悉。
李照被这几句话打了个不知所措,他父母不过小小农户,虽衣食不缺,但却与文人沾不着边,给他起名时哪可能想这么多。
他试探着抬头望去,只见那个偏着头向他看来的贵人年纪轻轻却气度不凡,整齐的鬓发与鼻尖似是勾出了一条利落的折线,让他不禁感叹世上怎能有长得如此标志的男人,若是把他送进宫去,怕是皇帝都得为之倾倒。
“大人所言,极是。”半晌,他支吾道。
张歆盯着他慢慢俯下的脊梁悄悄松了一口气,既然如今他的身份已然证实,那接下来,就该谈正事了。
“李照,前段时日你曾托人向陛下送信投诚,却被驳回,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李照虽然满心疑虑,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
“陛下不允,但先帝允了。”
“先帝?!”李照猛然坐起,不可置信地惊呼道。
“先帝受反贼所害,临去前向各方下诏......”张歆欲言又止,听得李照一头雾水。
“下......下什么诏?”
“诛杀当今太后。”
李照闻言猛然向后坐去,他身上的甲胄随之响动,细碎的铁片惊得帐中众人几欲上前。
“吾等此行要去滨州铁石堡领兵,已获南阳王准许,持虎符调令其军,带先帝诏书一举进京捉拿妖后。”张歆说着,从袖间摸出虎符,十分轻蔑地扔在了李照身前,好像这东西随便他拿去把玩一样。
“将军若是顺路同往,那便一切好说,若是无心同去,那就静待燕州太后的兵马一举南下吧。”
“燕州?太后?冬日不是快来了,羌族......”李照猛眨双眼,试图捋清张歆说的话。
“牧畜疫病四起,羌族......呵,总之将军想好,也是你占守埼玉县得此机缘,不若这等好事,也落不到你头上。”张歆适时挥了挥手,示意侍从送客。
“此等大事,我还得与属下们商讨......我......”李照见着向他走来的侍从,慌不择言。
“本官还以为,将军已无路进退,乘此此快马隐入滨州,岂不解了断水断粮的燃眉之急?”
李照蹙眉深思,骤然回想起了刚刚孙信的模样,反问道:“您真能带我们入滨州?”
张歆对他口中称谓的转变十分满意,自知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随即俯身道:\"滨州?持青诏莫说滨州,皇城都入得。\"
“大哥!”忽地,车外轿帘被掀开,只见一年轻文人满脸焦急,却又在见到车内情形时噤声止步,缓缓放下了帘子。
张歆表情不耐,转身坐回了原位。
“小弟不懂事,大人莫怪。”李照讪讪道。
见张歆不语,他又道:“只要大人能带我等入滨州,我等定随大人驱使。”
“你有此觉悟,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也就不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