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逸原以为今日燕行出现在金銮殿之上会立马引起轩然大波、众臣反对之类的情形,事实上直到他与燕行落座后的几分钟内殿内只能听到微弱频繁的呼吸声。
待坐正了身形后谢逸低眸俯视殿中朝臣,却见他们一个个汗水黏着碎发,还有人在默默动弹视图拉扯身上的朝服,平日里体面惯了的老头子们此刻如同被吸了精气神一般略显疲态,看着特别像火炉里烤熟了一般,狐疑的扯了一下身边正襟危坐的某人。
“他们好像不太妙,你今早是不是使了点手段?”
燕行并未直接回他反而先握住了他的手,而后才徐徐出声,“今早才批阅完挤压的奏折,便叫他们多等了些时候。”
余光瞥了一眼谢逸身后站着的徐胜,谢逸刚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听见熟悉的“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立马摆好架子上岗待业。
“陛下,您是万民表率,如此行事,不合礼数。”
李御史讲完话抬头的瞬间目光落在燕行身上,尊敬而严肃,更多的是在等谢逸的反应,言语间带着深深的担忧,何意不言而喻。
燕行垂眸看了他一眼,轻笑,凑近谢逸耳边,喉结滚动,随意问了一句,“陛下觉得呢?”如同情人耳鬓厮磨般的轻语,声音却令在场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谢逸并未立马开口而是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的反应,将诸位大臣似愤慨似憋屈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由得心中发笑,这就是层层选举而出所谓的“国之栋梁”。
“朕所为就是礼数,如此,诸卿可满意?”
“陛下!君后凤仪万千世间少有,您倾慕亦属常事,只是身为君王怎可以一己好恶而干预礼法祖制?”
旁人都不敢言,悻悻立在原地,唯有李御史此时看向谢逸的目光中已经全然是批判,高声疾语,透露着心中未曾诉说尽的情绪。
“若礼法本就有错呢?”
大殿寂静了一瞬,原先低头的朝臣齐齐看向谢逸,好像谢逸做了什么开天辟地的伟业一般紧盯着不放,李御史直直立在原地,良久才开口,“陛下,您亲政第一年要废除奴隶制,臣欣然赞同;第二年要设立女学,臣亦不反对,只是陛下如今所为,真真会动摇帝国千年根基,望您三思!”
“李大人觉得皇后不配摄政还是认为本君是妖后?”
“君后大才,千古出一。”李御史没有任何犹豫的说道,又行一礼,“然中宫需皇后坐镇,统率六宫、辛苦非常,而您与陛下为后世典范,若您摄政,天下女子皆效其法,家宅动荡,于社稷并非善事。”
“臣附议,陛下,此举不妥。”
“陛下,李大人所言,字字珠玑,臣斗胆请君后还政于陛下,坐稳中宫以助陛下修不世功勋。”
“请君后还政陛下!”
······
众臣皆跪。
“你们!”
谢逸简直要气的心脏疼,李御史所言他何尝不知,只是家宅不宁也是浪荡子自己惹得,他若不走这一步,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潜移默化改变俗世约束,为女子开辟一条通天路。
“胆子这么小,如何能为陛下守住万里江山?”燕行的音色很冷,无一人敢回,手被握的更紧,谢逸扭头看向身边人,四目相对,却发现燕行眼里藏不住的戏谑,心中的如烈酒般的苦闷似乎如烟飘散。
“关于后宫之事,这两日本君还在看诸位大臣推举的世家千金,皆是琴棋书画算账管家样样精通的贵女,你们费心了。”
“君后圣明。”一人出声,燕行循着声音望去,记住了此人。
“所有进宫女子皆赐女官身份,食俸禄,按品级司职协助我料理后宫,如此,诸卿可还满意?”
众位大臣都不敢言,谢逸却能看到有几个气的发抖,挺想笑的,但他憋住了。
“陛下,您觉得呢?”李御史又问。
谢逸顶着众人的视线,反握住燕行的手,全然任由他放肆的行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君后所为皆是朕的意思。”
李御史见谢逸心意已决,目光中充满了失望,深深的叹息了一口气托着年迈的身体刚要跪下便被一旁的小太监扶住。
小太监听着徐胜的指示扶着人,李御史抬头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手示意松开,挺直脊梁行礼,苍老的目光看着殿上的一队恩爱璧人,终是过不了心里那关,似叹息般轻语,“那就请陛下容许臣告老还乡。”
“可。”
谢逸刚想出口挽留就听见燕行出声,扭头看他,见他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余光落在固执的李御史上,终是点了点头,“那朕便为爱卿备下丰厚的盘缠。”
“谢主隆恩!”
“爱卿为帝国鞠躬尽瘁,朕心里明白。”
“陛下……”李御史想起年幼时在大殿上昏昏欲睡的少年天子如今已经成了真正统御帝国的九五至尊,不禁眼眶微湿。
小太监不懂,只是将帕子递给他。
“朕自亲政以来废除落后旧俗,改革积弊吏治,无一日不勤于政务,朕自问上对得起父母宗亲,下对的起天下黎民,唯有君后,我自觉薄待于他,旁的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与他之事,你们若要插手,休怪我翻脸无情。”
冰凉的体温,血液却好似沸腾一般在叫嚣,燕行更加肆无忌惮的黏着人,旁若无人的玩谢逸的手指。
李御史望着二人,最后孤身一人离开,小太监又回到徐胜身边跟着。
大殿空旷,殿内之人纷纷退避给李御史让路,在灿烂的日光没过苍老人影的刹那,燕行低沉的声音透过大殿传开,“爱卿的外孙将闽中治理的极好,颇具才干,陛下择日会下旨让他返京接任您的职位,您放心。”
李御史的脚步顿了顿,缓步蹒跚而去。
短暂的插曲过后,殿上沉寂了片刻。
王丞相始终未发一言,直到现在才将视线锁在二人身上,神色莫测。
“陛下,帝后恩爱本是佳话,然如今天生异象,人心惶惶,臣斗胆请您延迟封后。”
又是上次那个小官。
谢逸看得出来他是真的要权不要命。
燕行睨了人一眼,旁若无人的在捏谢逸的手,捏的他生疼才松开,靠在谢逸的肩上,问,“阿逸信吗?”
“……”他敢吗?
“怎么?难不成朕也是不吉利的?”
“微臣不敢,陛下息怒……”
“盲从天相,毫无判断之人怎可为官做宰?明日早朝不必来了。”暗卫闻讯而动,迅速出现将人敲晕了架出去,一旁的大臣吓得腿一软险些没倒过去。
“陛下,老臣赞同此乃祥瑞之兆。”
“丞相说的是,今日朕还有其他事要与诸卿相商。”谢逸觉得还是别给这个老匹夫开口的机会,对谁都好。
“旁的不提,帝后大婚需要敬告上苍,百姓愚昧妄言,恐怕口说无凭,平白影响君后声望,不若请帝师出山,为您的大婚占卜祈福,也平了坊间流言蜚语。”
谢逸刚要胡扯打太极,手心传来异样的感觉,便知他的想法,心里思忖着是否要用点手段让帝师帮个忙。
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回了一句,“此话有理。”
燕行扫了一眼暗十,暗十将今日众位大臣呈上来的奏折递了上来。
谢逸随意拿了一本,看了几句话便骤然将手中的折子扔了出去,“朕病重这几日,君后辛苦,你们不但不从旁协助为君后分忧,字迹潦草,废话连篇,当朕还是傻子不成?”
“莫气。”神情多了几分无奈,语气里的宠溺遮不住,拉着人坐下,谢逸本来也是装的,心里清楚得很这群老东西的德行,气消得别提多快,刚欲开口就听见一句“杀了便是。”
大殿之上寂静了片刻,重臣的视线顺着那道声音惊愕的盯着替少年帝王揉着太阳穴的男子,柔和与凶戾在他的身上割裂开,此时也不觉得暑气烤人,只有彻骨的寒意从四肢传入心脏。
谢逸瞧了一眼他们的脸色,强忍住笑意扯出气势,“君后眼里容不得沙子,朕亦是如此,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暗十见时机成熟,将燕行吩咐的内容尽数递到诸位大臣的手中,谢逸也挺好奇的,凑近低声问他,“何物?”
“让他们挪位的好东西。”
“……你收敛一点,他们还能发点余光。”
“我有分寸。”
见有几位一品大员的脸色清了白白了泛红,难得瞧见这么有意思的变脸,谢逸在燕行的手心画了个笑脸,憋住脸上的表情,不出声只观望。
暗十从袖中取出一块不规则的黑色粗麻布,扯开,密密麻麻的字迹极近奔放无序,好几处改的看不清,血色干涸沉了暗红色,暗十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沉声一字一句的说道,“王爷死后,西北各部近年来蠢蠢欲动,战事连年吃紧,守塞将领书万字血书呈上,写尽边疆士兵冬缺棉衣夏缺草药之苦,质问陛下为何要以石子充粮,宫中山珍海味可能下咽……”
谢逸看了一眼燕行,手被死死地扣住任他怎么都挣脱不开,他只能强行咽下满腔的怒火以及心中的羞愤在龙椅上定着。
见他的情绪似乎已经到了某个临界值,低头轻嗅他的气息,“将士们现在什么都不缺,我已经料理好了。”
“可我还是好难受,燕行。”谢逸已经很久没觉得这样累过,他没有办法后退,可是每前进一步都有无数的手在撕扯他的灵魂。
旁观者评论众生,怜悯世人;局中人却连呼吸都纠缠着悔恨与怨怼,无措的走向命运。
“难过的话现在可以偷偷掉眼泪,我帮你遮着。”
谢逸将他的手握紧,浅笑了一下,视线转到台下,短暂的沉默后才出声,“三日之内若能补足漏洞,朕既往不咎,若是补不起——
汗珠凝聚在一干人的额头,垂首屏息,直到“斩立决”三个字掷地有声的抛出,几个老臣踉跄了一下,哀求的看向王丞相,却见他闭目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