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姒来时正将黄昏,仙乐楼白日虽也开门,但客人倒没夜里的多。
她这次带了两本前朝古诗籍的抄本给张轻羽,张轻羽喜欢读诗,得了抄本如获至宝。
二人许久未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说,可偏是不巧,刚说了没几句,外头便吵闹起来。
有女子的祈求哭喊声,亦有男子叫骂唾弃之声,这声音在黄昏时刻略微安静的楼中格外明显。
柳姒她们寻声出门,抬眼望向对面,四五个锦衣男子正围着什么人斥骂。
为首的那个男人头戴金冠,盛气凌人:“叫你陪老子喝酒那是你的福气,别给脸不要脸!”
接着吩咐身旁的其他人:“将她给我拖进去!老子还不信了,一个小小的花娘还敢不从!”
身旁人得令,皆坏笑着将躺在地上的女子拖进房内。
那女子死死抓住门框,口中哭喊道:“我不是楼里……唔唔!”
话还没说完,她的嘴就被人堵住,金冠男不耐烦地踹了脚她抓门的手,掏掏耳朵:“真是聒噪死了!”
女子手上吃痛,力道一松,就被绝望地拖进了门内。
周围看热闹的人俱都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金冠男见状怒目警告:“谁再多看老子挖了他的眼睛!”
“天子脚下,他竟这般猖狂!”有人不忿欲上前帮忙,却被身旁人拦下。
“你不要命了!”好心人提醒:“他可是中书令的亲孙子,皇后的侄子,谁敢招惹!”
“那也不能如此放肆啊!”
“他同太子是表亲,等日后太子继位,他的身份只怕更加尊贵,我等平头老百姓拿什么同他比?”
好心人一听萎了斗志,但仍犹豫道:“那就这般让他们强迫女子吗!”
刚才那女子的挣扎之态可是有目共睹。
另一人不屑:“这仙乐楼中的女子能是什么良人,管他的。”
说着他拍拍那人肩膀:“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只管我们的。”
等人群散去,柳姒蹙眉看向身旁的张轻羽,她正望着对面神情冰冷,于是问道:“发生这种事,楼中的主事也不管管么?”
张轻羽将目光收回,表情淡漠:“这事日日都要发生,我楼中女子皆是贱籍,性命都不在自己手中,只是被强迫又算得了什么?”
她自己也不过是因身价高些,所以不曾遇过这种事,若是易地而处,也好不了多少。
想到此处,她语气讽刺:“贱民籍者都算不得是人,随意买卖送人都是常事,主人告了官府后便可肆意打杀,即便未告而杀,也不过受些惩罚,花钱打点后照样平安无事。”
柳姒身份尊贵,虽然往日待府上仆从们还算不错,但她从未设身处地地想过,今日听得张轻羽一席话,她沉思良久。
她方才隔着幕篱遥遥一见,只看见了那女子一片褐色衣角,其他什么都没看清。
倒是那个金冠男子她看得清清楚楚。
中书令何牧的孙子何林,仗着太子权势欺男霸女,不满者甚众。
平民百姓没人敢招惹他,达官贵人又忌惮太子与何牧的身份,所以才养得这何林不知天高地厚。
见张轻羽脸色不佳,柳姒等天刚擦黑打算离开。
同张轻羽道别后,她走下仙乐楼门前的台阶,刚迈出五六步,突然眼前一花。
“砰!”接着一声巨响炸在她耳边。
下一刻。
“啊——”
仙乐楼前的行人纷纷尖叫出声远离了柳姒。
柳姒低头,茫然看着她身前不足一尺的地上躺着一个女人。
女人瞳孔放大,头发凌乱,褐色的衣衫残破露出下头带着点点紫青色斑痕的肌肤,大片的鲜血从她身下缓缓流出,蜿蜒到柳姒的绣花鞋底。
恍然间,柳姒听见行人惊叫:“有人坠楼了!”
而后她被缓过神来的平意猛然拉带到一边,平意上下检查着柳姒是否无恙,仍心有余悸。
“只差一点便将公主砸到了,奴婢真是害怕!”
柳姒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盯着那个躺在地上死去的女子。
她是……
方才在楼前不小心撞到她的那个女子。
柳姒缓缓低头,她裙摆上那点油渍仍在,如今鞋底又沾上了血迹。
怎么就突然……
死了呢?
……
夜深人静,柳姒坐在梳妆台前拿了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着披散在身前的头发。
谢晏沐浴出来见她呆坐在那里,以为她还未从仙乐楼的事中缓过来。
上前握住她梳头的手:“念念,若还是害怕,我叫秋兰再熬碗安神汤来。”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也担心柳姒会受不住。
他方才听平意说起时,只觉心惊;那么高的地方砸下来,若真是砸到便是不死也残。
幸好幸好。
幸好念念无事。
柳姒被他的话弄得回神,看着镜中紧挨在一起的一对身影,她突然问道:“若是从三楼跳下,待落到地上,尸体离楼会有几尺之远?”
谢晏在大理寺,对这种事自然清楚,他思索片刻答道:“若只是三楼高,这种情况约莫三尺左右。”
“三尺?”柳姒惊讶。
她想着那女子尸体的位置,距离仙乐楼足足有六七尺,同谢晏所说并不相同。
于是她又问:“那若是离楼有六七尺远,会是什么原因?”
谢晏沉吟:“需看阁楼情况,若是檐部宽长,离得远亦是有可能的。”
柳姒再问:“若檐部并不宽长呢?”
“倒是有另一种可能。”
“什么?”
“那就是人死后被人从楼上扔下来,才会有六七尺之远。”
他见柳姒若有所思,于是问道:“你怀疑仙乐楼那女子是死后坠楼?”
见柳姒点头,他又道:“只是这一点并不能确定,还得配合着仵作的验尸结果才行。”
当时县衙的人匆匆赶来,以那女子自杀坠楼草草收场。可方才对比着谢晏的话,柳姒觉得颇有疑点。
这事本与她无关,只是今日在楼中看见的那一幕,她隐隐觉得此事同何林有干系。
-
翌日,柳姒坐马车来到上京县廨前。
一个穿着长褂的瘦弱男子拿着一卷纸敲着县衙前的大鼓,只是他一边敲着一边时不时咳嗽,像是得了痨病。
有守兵将他推开,表情颇为嫌弃。
男子被推倒在地,接着爬起来仍要去敲鼓,又被守兵一把推开,还被骂了几句。
隐隐听见“仙乐楼”几个字,柳姒示意仆从上前打听。
很快那仆从便回来。
原来昨日那个死在仙乐楼前的女子名唤屠金灯,是西市一个卖猪肉的屠妇,因为人公道,所以生意倒还不错。
家里有个患了痨病的丈夫,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所以家里就靠着屠金灯卖肉过活。
听说屠金灯昨日去仙乐楼送肉,结果却莫名死了。
县衙仅用了半日便以自杀草草结案。
她病弱的丈夫如何也不信为人开朗的屠金灯会自杀,于是在县衙门前求官吏再审。
但他一个病得快死的鳏夫谁会理他?
只将屠金灯的尸首还给他后便避之不见。
柳姒见到的便是锲而不舍要为妻申冤的屠金灯夫君云讼。
她想:原来那女子叫屠金灯。
金灯——《法华经》中的四华之一,它还有个名字,为曼珠沙华。
传说它是开在地狱之中的花,向死而生。
……
云讼再一次被守兵推倒在地,他正准备起身拍拍衣服再去,却见有人停在他身前。
抬头,是一个陌生的女子。
他微眯了眼,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淡笑:“云郎君,我家娘子说她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