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7日 星期五 小雪 边田市 边田市水族馆附近
——啾啾。
一只红色的卡通小鸟在手机屏幕上随着手指的点击而飞舞着,只要点一下屏幕,这只鸟就能飞得更高一些,若是不点击屏幕,鸟儿便会重重的摔在地上。触屏式手机的出现随之而来的,便是这一类可以和屏幕进行“交互”的小游戏呈井喷式的出现,现在德川信义玩的这一款游戏叫做“小鸟跳跳”,游戏的玩法是通过手指点击屏幕,帮助这一只红色的小鸟跳过一个又一个笼子,每跳过一个笼子,就能获得分数,跳过更多的笼子就能获得更多的分数——当然了,这类游戏可没有通关的说法,因为这个游戏并没有“结局”,只有在玩家失误的时候落在地上,或者是被笼子关住着两个“结局”,而只要这两个结局出现,游戏便结束了。
你只能重新开始一把游戏,或者干脆就这样放弃。
这种游戏可能就一开始接触的时候会感兴趣,玩了几次之后不过是挑战更高的分数罢了——人是一种拥有惰性思维的动物,指望一个人自我批评都是一件难事,更何况自我进步。于是,这些游戏策划人加入了社交功能,玩家可以在游戏里看到自己社交软件上好友的排行,因此人们便会产生一种“我只需要比好友分数高,可以在他面前炫耀”的心理,这也从根本上解决了游戏在线时长的问题。
想到这里,信义突然想起了一个损人不利己的笑话,大概意思是两个人在森林里遇到了老虎,饿了三天的老虎急红了眼,可劲地追着两人想填饱肚子。两人拼命地跑啊跑,实在是跑不动了。跑在后面的那人说:老兄,给老虎吃了是个死,咱这样跑也是个累死,不如停下来,听天由命吧。前面那人边跑边说,不行啊,我得跑,我跑不过老虎,我跑得过你啊——既然怎么玩这个游戏都没有结局,那么我只要比身边的人跑得跟快,拿到更高的分数就行。
这种行为虽然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无效竞争,但这就是这样的竞争,促成了人类文明的进步,造就了当今的经济和科技,尽管信义认为这一切是建立在少数人对多数人的暴政之上,竞争、对立、矛盾的盲目持续,同样也是催生出这一结果的重大因素——忽然间,他又想到,自己这样是不是也是叶公好龙的一种思维模式呢?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个游戏中的小鸟,追求着一个可能到头来没有任何意义的分数,随时还得担心有没有笼子把自己困住,但就像之前对下田寺说的,信义连笼子是什么都不知道。
——啾啾。
自己又一次失败了,又一次被笼子困住了,这一次他的分数是121分,也代表着他点了121次屏幕,跳过了121个笼子——但他的好友排名没有任何变化,因为每次他突破自己的记录,其他人也在突破自己的记录,然后这个排行榜就完成了抽象意义上的“能量守恒”。
“你在玩什么呢?吃饭的时候咱能不能别玩手机?”信义刚刚放下手机,准备伸个懒腰,方欣楠便端着两份盖饭坐到了他身前,“你在玩什么呢?”
“没什么……打发时间的小游戏罢了;谢谢——开动了。”
二人此时正位于边田南部市立水族馆外的小吃街就餐,按照原本边田市的城市规划,水族馆建成后需要有一系列的配套基础设施用来带动当地的经济发展,毕竟从千禧年后,北海道的发展重心之一便是旅游资源开发——可投资了这么多钱进去,边田市通过旅游获得的财政收入也并没有多少起色。方欣楠在回日本后做的很重要事情之一,就是浏览北海道各地区的政府公示文件,她迫切地想要了解在自己出走后的这段时间里,家乡有没有什么大变化。
幸运的是,边田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什么东西都和自己小时候一样;不幸的是,边田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什么东西都和自己小时候一样。
“刚刚是因为你去取餐了,所以打发下时间,现在你回来了我肯定不玩手机。”
“我倒不是在意这个,反正我觉得现代人的手机本身就和外置器官没什么区别。我说——你吃的这是……”方欣楠看了看自己的鳗鱼盖饭,又看了看信义碗里的东西。
“海胆盖饭,就好这一口,能帮我拿一下酱油吗?”
“哦,当然,诺——”
她转过身,伸手将身后桌子上的酱油瓶递给德川信义,就在二人进行瓶子交接的时候,信义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方欣楠的手,他下意识的往后缩了一下手,方欣楠没抓稳瓶子,酱油掉在了桌面上,黑色香甜的液体撒了一桌子。
“对不起对不起——”信义赶忙去拿桌上的餐巾纸用来擦拭打翻的酱油,“你看我总是笨手笨脚的……”
“不是……你反应有些过度了吧?”
“是有一些……可能因为我这个人太笨了,再加上我从小到大基本上都是自己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面玩……别说和女孩子牵手了,连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这么多话的人。”信义摸着后脑勺傻呵呵的笑了笑,不知怎么的,方欣楠也忍不住嗤笑了出来。
“欸?我还以为你这个人不会笑呢。”
“嗯?有么?”信义杵着腮帮子故作沉思,“或许是这样……我会试着多笑一些吧。”
“信义,你小时候真的是在边田高中上的学么?”
“那是当然的,你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看看校服,只不过它现在不在我身边。”信义擦好桌子,将剩下的酱油淋在那个看起来有些怪异的海胆身上,“毕业后我去了中国留学,我那个时候一会换个环境一切都会好起来,但看起来好像我无论走到哪里,大家都觉得等我是个怪异的小孩。”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信义觉得这句话有些恍惚感……他想起来了,之前在东京的地铁上,追捕那个奥术师川崎美步的时候,他也借用“竹村正男”的身份说过类似的话。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信义当时说的那些话其实也并不都是假话,比如他本人真的没有什么朋友,比如他真的有一个薇若妮卡的手办,又比如……
“关于联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记得我们好像聊过这个话题了,在一个小时之前,按你的说法‘处着看看’呗?”信义苦笑道,“当然我总觉得你不会喜欢我这样的人就是了……”
方欣楠望着德川信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信义目前给她的一个形象完全就是个人畜无害甚至还有些自卑的小兔子,他有着自己一些可能在旁人眼中看起来很无聊的爱好,一些自己喜欢的人或事,当然也可能还有自己根本没办法实现的愿望——虽然这家伙试图努力表现出一副自己没有那么封闭自己内心的模样,可即便是坐在他的身边,方欣楠也能够隐隐约约感受到那股距离感。
——先处着看看。
这样的交往政策倒也不是不行,再加上张雨绮现在也不在日本,她不用费尽心思的去解释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再加上本来的目的就是在日本寻找“能过上更好日子”的方法,在谋求这个目标的道路上,多交一些朋友总是没错的;或者说,至少在找到能赚钱的路子之前,保证母亲的病情变好之前,得先装出一副“我喜欢联姻”的模样。
“不……我只是,我……”方欣楠顿了顿,怎么自己也开始变得婆婆妈妈的了,于是她下定决心,直接将自己的心里的话都问了出来,“你真的打算和我联姻么信义?德川家好歹是日本古老的八大奥术师家族之一,和一个黑道的女人结婚,你自己不感觉膈应么?”
“我觉得我们应该抛去自己身上的那些光环,只是单纯的评价这个人本身怎么样,比如人品啊、比如审美水平啊、文学素养之类。”信义用筷子夹起那片被炸得金黄的海胆,“这些东西是才是反应一个人综合素养的条件,至于那些出生就拥有或没有的东西,不应该介入联姻的考量因素。”
“哈——你这说法在中国的相亲角会被当成异类的。”方欣楠扒了一口米饭,调侃道。
“中国的相亲是什么样?”
“嗯……”她被问到了,杵着腮帮子沉思,“我没去过相亲角,不过从网上传出来的那些视频应该可以略知一二;一般来说,女生都是向上兼容,男生都是向下兼容,比如在谈婚论嫁的时候,女方会要求男方有车有房,这是主要要求,其他补充条款比如有高收入、高学历、高颜值;而男方则会要求女方善良、独立自主、不到处乱搞男女关系之类……”
“唉,那我觉得如果把我丢到那边的市场上,我可能就是个三流人士……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信义掏了掏自己的上衣口袋,只扯出来了衣兜的内布,“而且听你说,我感觉那样就和做买卖差不多,完全没有把爱情的因素考虑将去。”
“可能他们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方欣楠顿了顿,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可我们也成这样的成年人了。”
“嗯……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和我说这些的目的,是要问我有没有你说的那些‘硬件基础’么?对不起……我一样也拿不出来。”信义又吃了一口米饭,“我想想看我拿的出手的东西有什么——奥术师评级b级,然后会写一些无聊的小说,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等一下,你的奥术师评级是b级么?我猜怎么着也得是个A级吧。”方欣楠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清楚的记得,以那天自己在和那个羽月家的羽月梨乃奥术决斗的时候,自己感受的那股奥能力量,完全不应该是b级,难道说自己的“小雷达”失效了么?
“很意外吧——”信义摊了摊手,“日本奥术师协会的考试制度既死板又公式化,我当时参加考试答题的时候,写了一些……可能在奥术师协会看来不可理喻的东西,就这样了呗;甚至我还听说之所以给我一个b级是因为有德川家的面子关系。”
“这也太过分了!虽然我也没资格说这句话就是了……”
眼下可不能把自己和张雨绮的关系说出去,不然事情会变得很难办——方欣楠在心里如是想到。
“我反正觉得,人生中的百分之九十的问题都是出在自己身上,不知道机会记不记得边田高中的那个‘竹村正男’,因为竹村正男体力一直不好,再加上免疫力差老生病,所以每次体育课,他总是一个人坐在树下。”
“嗯……但我看目前竹村正男并没有这样的表现啊。”方欣楠用一种端详的目光打量着信义。
“这倒是,老是生病这一点在成年后倒是情况有了改善,但体力问题却一直是一道迈不过去的砍,我有个朋友叫做下田寺,改天可以约他和你见个面,他可以一口气做二十个引体向上,你猜我能做几个?”
“五个?”
“零。”
现在可不能把自己和下田寺的关系说出去,不然事情会变得更麻烦了——德川信义在心里如是考虑到。
“不至于吧?”方欣楠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这种问题没必要骗你,对我又没有什么好处。”对方则是耸了耸肩对这个质疑加以回应。“所以,我算是把我的老底都说出来了,如果都这样了,你还觉得我是个‘不错的人’的话,恐怕你还没有从那一套光环的光辉中脱离出来。”
“说到光环……我扯一句题外话,德川家究竟是个什么家族啊?”
“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信义觉得自己的思维已经足够跳跃了,未曾料到竟然也能遇到和自己一样跳跃的人。
“我们毕竟得‘处着试试’呗,我不仅需要了解你本人,虽然你一直在给我灌输‘光环不重要’的概念……但那光环是不可忽视的。”
“嗯……说来也是,毕竟我刚刚说的那些东西太过于理想主义了,我们又不是什么圣人,肤浅的东西总得来一些给生活添砖加瓦。那么,你想问什么问题,能回答的上来的我都会尽量回答。”
“别用这么事务性的语气啊——我们又不是在搞毕业论文答辩。”方欣楠又扒了一口饭,“德川家真是……德川家康后人的血脉?所以你算是德川家康的后人么?”
“嗯,但其实德川家康的血脉历史上是分成了四支,德川家族最早发迹的两个人是德川家康和德川光圀,那时,我们家族的成员还混用着德川和松平这两个姓氏。德川家康父亲和爷爷都姓松平,德川家康幼年时的名字也叫作松平家康。”信义的大脑在飞速旋转,试图唤醒自己小时候被灌输的那些现在已经几乎忘记得差不多的知识,“然后在1566年,获得军功的松平家康向朝廷申请恢复祖先原本的姓氏,改名为德川家康。但是,家族里的其他人都继续使用松平的姓氏。德川家康的大儿子信康和二儿子秀康都一直沿用松平的姓氏。一直到家族的第二代将军秀忠以及后来分家的尾张、纪州、水户三家的创始人义直、赖宣、赖房才开始使用德川的姓氏并沿用至今。”
“你刚刚说德川家被分成了四支,是哪四支啊?”
“第一个是尾张德川家,他们搞现代产业多一些,比如什么It啊,计算机之类;第二个是水户德川家,他们从事保险、金融产业;第三个是纪州德川家,他们从事建筑行业与设计行业。”德川信义摆了摆手,“最后,也是我这一支,德川将军本家,相信在那场晚会上你也见过了,我们是一群奥术师。”
“原来如此……话说,你们会有背家训之类的东西么?”
“你在开玩笑么楠大小姐?现在已经二十一世纪了,谁会把封建时代老掉牙的东西翻出来当宝贝一样供着?”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信义不知道怎么的突然火气特别大,“对不起……我……我只是想要表达,那些东西根本就不重要。”
“我也得道歉,我刚刚的提问可能有些太过于刻板印象了。”
“这不怪你,你知不知道有一本叫做《菊与刀》的书?”
“不知道,讲实话我对中国文化的了解比日本文化更多——”方欣楠叹了口气,“大概是因为我当时太想要逃离日本了,所以会刻意的去回避这些东西,没想到现在又回来了……这书是专门讲日本文化的吗?”
“是的,但那本书可以说是日本文化刻板印象的集大成者,那本书的作者是个外国人。”信义摆了摆手,“与其去看那种东西,还不如去看看芥川龙之介、太宰治、夏目漱石或者中岛敦的作品,那些人写的东西才是了解近现代日本的优秀读物——什么切腹自尽君君臣臣的东西,全是在军国主义思想下诞生出来的劣等品。”
“你刚刚提到了很多的作家,而且我刚刚也听你说你好像在写什么小说?”
方欣楠的那一碗饭已经吃完了,她看起来好像还没有吃饱,又叫了一份玉子烧,这玩意儿说白了就是炸蛋卷,却偏偏起了个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字。德川信义惊异于对方吃饭的速度,而且他头一回见到有女孩子饭量这么大,他身前的那一碗海胆盖饭只下肚了一半,更要命的是,信义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吃饱了。
“你看过他们的作品么?”方欣楠感觉信义的眼睛好像在发光,这是聊到他感兴趣的话题了么?那么,就顺势而为吧。
“只看过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就算是在顺势而为,也得胸有成竹才行,这本书小时候方欣楠还真的看过,但讲了个什么她早就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主角好像是一只猫,用了猫的第一人称视角来描写人类的故事,这倒是有一番西顿写动物文学的趣味在里面。恰恰因为主角是一只猫,所以那个时候的方欣楠觉得这玩意儿应该是个儿童读物,毕竟可爱的小动物总是和儿童文学离不开,却未曾想到以那个时候方欣楠的理解力,根本就不明白这本书讲了个啥。
“嗯……这本书描述了一个是明治维新后,日本资本主义迅速发展的日本社会,在那里资本家剥削工人阶级的现象愈演愈烈,阶级分化日趋严重,人们的价值观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金钱成为人们竞相追逐的对象,道德标准下降,拜金主义盛行。”信义顿了顿,“我觉得夏目漱石本人是个进步主义者,因为他对这样‘文明开化’的资本主义社会持反对态度,而且那本书全篇透露着‘要是能换一种方法来就更好了’的味道在里面……至于后面发生的一系列惨剧,夏目漱石本人当然是很幸运的没有机会看到了——那样的社会给全世界的人们都造成了痛苦的回忆,结果现在这群当局者却试图淡化那样的悲剧。”
“那些搞政治的家伙和咱们没关系,他们是该死,但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做好自己。”
“我同意你的说法,但……如果连犯下的错误都不敢承认,不去道歉,甚至还妄图美化,那这样的国家有什么存在的意义?能把那样的人选上去,全日本的人都有责任。”信义有些义愤填膺,但仔细一想好像又觉得自己有些不妥,“对不起……我好像越说越偏了,本来是要聊联姻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就扯到这一块儿了,我们之前在聊什么来着?”
“近代作家,还有你的小说。”方欣楠两口就吃完了刚刚端上来的玉子烧。
“小说?”
“对啊——”她指了指信义的手机,“咱们在地铁那边碰面的时候,你不是好像在写什么东西嘛,你还听投入的。”
“不过是些流水账罢了——”信义的眼神在躲闪方欣楠,“当然了,你要是想聊这个倒是也无妨……我小时候的梦想其实是当个作家的。”
“今天还早着呢,我们又不是非得在这家馆子待一天,作为约会地点的话,这里的空间也太小了点。”
“啊——这算是约会么?”信义巴不得找个地洞自己钻进去,“作为初次约会……我感觉我的表现可能不是很好……”
“满分十分的话我给你打个六分。”
“也就是说才刚刚及格么?”他笑了笑,像是咋自嘲。
“这得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有什么特别想要去的地方吗?”
“我想想看……去边田高中看看怎么样?”
“可以啊——反正就目前来说,我一时半会还不打算离开北海道,就到处玩玩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