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外,阿金为子衿撑着伞,子衿重重咳嗽,阿金连忙替她紧了紧披风。
“娘娘,回去吧!”
子衿站住了。
大雨滂沱,眼前的乾清门广场却跪满了乌压压的官员,张辅、杨士奇领头跪着,陈芜苦口婆心地劝说。
“二位大人,起来吧!大人们,都起来吧!这么大雨,这可怎么好啊!”
张辅抬起头,隔着雨帘与子衿的眼神第一次对视。
子衿看出那双眼里的谴责与厌恶,转身向乾清宫而去。
游一帆在殿门口守着。
子衿虚弱道:“请游大人通禀陛下,我有要紧事面圣。”
游一帆面无表情:“圣上口谕,谁也不见!”
“我要见陛下!”子衿重重咳嗽。
游一帆不易察觉地改变了站的方向,替她挡住了冷风,口中却冷冷道:“贵妃请回!”
袁琦匆匆出来:“陛下有旨,宣大学士杨士奇觐见。”
小宦官跑着去传旨。很快,陈芜掌伞,一路将人送到殿门前。
杨士奇从子衿面前走过,却连看都不屑看她一眼。
陈芜劝说:“贵妃病体初愈,这风大雨大的,哪里受得住!再说了,瞅眼前这光景,陛下也实在抽不开身,您还是先回吧!”
子衿还要说话,陈芜已进了门,吩咐宦官闭上殿门。
游一帆微微一笑:“瞧见那些大臣了吗,他们都是来反对废后的。”
子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大臣们跪在雨里,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候,英国公张辅突然跳起来,指着子衿破口大骂。
“奸妃妖媚惑主,他日必为千夫所指、万民唾骂!”
子衿面色骤变。
游一帆喝止:“不得在此喧哗,架出去!”
两名锦衣卫匆匆上前,押着张辅离去,大骂声渐渐远去:“陛下,不可听信谄言,无故废黜中宫啊!陛下!陛下!皇后无辜啊!妖妇!妖妇!你会遭天谴的!”
子衿望着须发皆白的张辅被拖下去,深受震动。
游一帆沉声道:“我要是您,立马躲回永宁宫去,在这场风波尘埃落定前,再也不出来了。”
子衿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当场拂袖而去。
游一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神色复杂。
阿虎低声道:“大人,英国公就差指着圣上骂昏君了,看他们这架势,要是皇帝坚持废黜中宫,朝廷真要出大乱子啦!汉王……”
游一帆若有所思:“不,再等等。”
--
翌日,朱瞻基步入殿内,阿金迎上去,张口欲言。
朱瞻基示意她不要出声,轻轻走到子衿背后。
“你在干什么?”
子衿立刻阖上手里的匣子,也掩住了那叠画像。
朱瞻基轻声问:“你呀,这是有事瞒着朕?”
子衿抬头,迎上朱瞻基略带打量的眸光:“陛下没有事瞒着臣妾吗?”
二人四目相对,朱瞻基有一瞬的怔愣。
须臾,他回过神来,深幽眼瞳里的阴鸷一闪而过。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朕要废黜中宫。”
子衿盯着朱瞻基,盯得他浑身不自在:“你怎么这样看着朕?”
子衿喃喃:“太后不会同意。”
朱瞻基静静望着她,薄唇翕动:“她答应了。”
子衿漆瞳一颤,难以置信:“不可能!”
朱瞻基眸光微敛,皱了皱眉:“朕告诉太后,朕决意废黜中宫,理由只有一个,胡氏不宜为后。”
子衿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皇上!”
朱瞻基抬手轻轻抚上她莹白的面颊,语重心长道:“皇后不是朕一个人的妻子,肩负着母仪天下的重任!”
子衿轻声叹息:“谁也不是天生就能当皇后的,皇后娘娘初登凤位——”
朱瞻基哼了一声:“朕废黜中宫,你该高兴才是呀,怎么和那群迂腐的臣子一样反对朕呢?”
子衿郑重道:“现在陛下废黜中宫,天下人都会指摘您的过错,臣妾不愿让陛下在史书上留下薄幸之名!”
听到她这般说,朱瞻基终于笑了。
“怎么,你不是担忧自己挨骂,是在为朕忧虑么?可惜,晚啦!”
子衿气恼:“皇上,臣妾不是在同您玩笑!”
朱瞻基正色,轻轻握住她的手,意有所指:“子衿,你要信朕。朕所做的每一件事,必有朕的道理!”
子衿怔住,从朱瞻基的神情里,嗅出了这场废后风波非同寻常的意味。
--
翌日,子衿面前摆放着膳食,却是一动未动。
阿金苦苦哀求:“娘娘,您的身子可禁不起这么折腾,好歹用点儿吧?这清蒸鸭饺味道鲜美又不油腻,您瞧。”
她以箸轻轻一拨,清蒸鸭饺骨肉即刻分离,顿时香气四溢。
阿金又从青椒内舀了一勺虾仁。
“您再试试这道翡翠虾斗,虾仁铺了火腿屑,清香爽口得很呢!是殷……”
话音未落,她止住了话头。
子衿看了一眼,翡翠虾仁是以雕成花形的青椒盛了新鲜虾仁,虾仁上还撒了一层火腿末,青白红三色,观之十分清爽。
子衿避而不谈:“大臣们还跪在那儿?”
阿金欲言又止:“娘娘!”
伏姜引着梅清入内,梅清行礼:“贵妃娘娘,太后有请。”
子衿陡然睁大眼睛。
来到清宁宫时,张太后早已在殿内等候,而大殿之中摆满了仪仗与各种礼器。
张太后轻轻抚摸着一方宝玺,指着它对子衿一笑:“认识么?”
子衿看了一眼:“回太后的话,是皇后宝玺。”
张太后点头:“今天一早,皇后派人送到了清宁宫。还有册封皇后用的仪仗、礼器全都在这儿了。”
子衿环顾四周。
张太后意味深长道:“从你入宫第一日,就在等待这一天了吧。现在,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子衿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张太后,却是沉下了脸。
梅清提醒:“孙贵妃,你怎能如此直视太后,这是大不敬。”
张太后抬手阻止,将皇后宝玺递给子衿,子衿不去接,张太后随手放在了案上,举步向外走去,却是冷笑着丢下一句:“我早料到啦!”
子衿平静问道:“太后是否认为,天下间一切都在您的预料之中?”
张太后回过头。
子衿走到案前,拨弄了一下烛火,让它变得更亮了些,这才转头看向张太后。
“张家挑中了我,想送我入宫。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从太宗皇帝手中接过了那枚凤佩。为了这凤佩,我失去了亲生母亲。”
梅清皱眉,正要斥责子衿无礼。
张太后冷冷瞪了梅清一眼:“退下。”
梅清退到一边。
子衿的手指在烛台的火焰上轻轻拂过,火焰便在她的指尖跳跃,整个大殿的光影也变得闪烁不定。
“皇太孙迎娶新妇,我的养母气得吐血病亡。可张家依旧不愿放弃一颗栽培多年的棋子,您更不容许任何的违逆,所以,我还是入宫了。”
张太后高高扬起下巴,眉眼间隐隐藏着得意:“那又如何?”
子衿有些失神地望着面前的皇后仪仗,开口喃喃:“我勤于练习,一心钻研,盼着有朝一日成为大明尚食,我想当女官啊,可您又是怎么办的?”
张太后冷笑一声。
子衿没有理会她,继续道:“现在您又以一副施舍的语气,轻描淡写地决定我的未来。太后,我整肃宫闱,照拂妃嫔,维护整个后宫的秩序。对待皇后,甚至比侍奉陛下还要诚心,只是为了得到后位吗?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可以打动她,明明只差最后一步!现在您还问我,高兴么?好,那就请您亲眼一观吧!”
话音未落,她扬起烛台,陡然丢向了仪仗,瞬间点燃了黄色幔帐,连礼器都烧起来了。
梅清骤然变色:“走水了,走水了!走水了!”
因仪仗太多,半边宫殿都燃烧起来,宫女们匆忙要搀扶张太后,张太后却一把将她们的手拂去:“慌什么!”
火光里,子衿对张太后一字一句地说:“您历经苦难磨砺,方有今日之荣光,可当您手握权力,又将同样的苦难施于他人!我要证明给您看,是您错了!上天赋予您的这份权力,是用来造福百姓,不是让您为所欲为。不论找出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您没有权力肆意摆布他人的命运!”
张太后厉声训责:“竟悖逆至此!你怎么不问问,陛下容不容你,我容不容你,天容不容你!”
身边救火的人来来去去,子衿却只是微笑。
梅清领着宦官们终于将燃起的火焰扑灭了。
子衿走到太后面前,向太后恭敬地行了个礼。
“婢妾告退。”她拂袖离去。
梅清神色担忧:“太后!”
张太后沉声道:“请皇帝来,让他自个儿看看!”
不多时,朱瞻基踏入到处是黑灰、礼器与仪仗毁了泰半的殿内,脸上满是讶异的神情:“母后,这是——”
张太后气恼万分:“还不是你那位爱妃干的好事!”
朱瞻基环顾四周,突然乐了。
张太后气结:“你还笑得出来?”
此时此刻,朱瞻基的那张清隽面庞上,是从未有过的轻快。
“母后始终不信,如今亲眼瞧见了,她若觊觎后位,会在您面前亲手焚掉册立皇后的仪仗礼器吗?”
张太后冷哼一声:“皇帝,她要的不是后位,可她真正想要得到的,比后位还要珍贵啊!”
朱瞻基莞尔:“比后位还要珍贵,难道她想做武则天?”
张太后瞪了儿子一眼:“她要的是人心!她要战胜的岂止是祖宗的家法,还想挑战虚伪贪婪的人性!告诉你吧,就这份野心,远胜过宫里的每一个女人!”
朱瞻基依旧面带微笑,温声道:“如果为了登上凤位可以不择手段,那她就是不是朕认识的子衿了。”
袁琦一直在窥探张太后与皇帝的神色,目光闪烁不定。
张太后气结,狠狠在儿子肩头敲了一下。
“你就护着她吧!”旋即快步离去。
张太后走了,朱瞻基看看周围,失笑:“这败家的女人,差点都给朕烧了。袁琦!”
袁琦忙不迭上前:“陛下——”
朱瞻基沉声吩咐:“将这殿内被烧坏的铜器都熔了,全拿去铸香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