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我喂您。”他虽这般说,却是朝着沈谛递过去了碗,示意沈谛去喂。
沈谛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比划着——小心我把蛋羹塞到你家殿下鼻孔里!
银沱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她,自己挖了一勺喂向殿下。
“殿下,是我喂的哦!”沈谛适时开口。
银沱:从没见过脸皮如此厚的人!
“是吗?”申玉颓微微一笑 没有拆穿两人。
营帐内弥漫着浓厚的药味,申玉颓的眼疾除了要敷药,也需要内服汤药。银沱心细亲自煎药,沈谛看了一眼收回了目光。
申玉颓半坐在床边,道:“你今日可好些了?”
“自然,想来我再过三日就可去原上跑马。”沈谛大言不惭。
“那就好。”
申玉颓始终挂着清浅的笑点头。
“还有……你给我玉狮子被我弄丢了”
“丢了!”银沱猛地转过身来,“你知道那多重要吗?随随便便就丢了!”
沈谛扣了扣手指,委屈道:“我那时候觉得自己要冻死在雪上了,就把玉狮子还给了铁浮屠让他们带回来给殿下,结果造化弄人只有我一个人平安下山。其他人要么冻死要么失足跌落,那玉狮子跟着也——丢在了雪山上。”
听到这,银沱也无话可说。他愤恨地一盖药罐子,骂道:“该死的老天爷!”
“无碍的,我再给你刻一个。”申玉颓安慰道。
“真的?”
“真的。”
沈谛眉一挑,露出个释然灿烂的笑。可惜她眼上盖了层轻纱,旁人看不见她眼里无半点笑意。
玉狮子弄丢了还能再刻一个,这说明玉狮子不过只是个信物,铁浮屠真正权利还在申玉颓手中,她根本不可能凭借玉狮子掌握铁浮屠。就像是她沈谛给他的虎符,两个人不过都是算计。
所以,算计来算计去,铁浮屠还是不得不除。可惜了。
“叹什么气?”申玉颓轻声问,“又有什么烦心事?”
沈谛撑着下颚,烦闷道:“大京已经好久没有消息,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到你的眼睛好得差不多,咱们也该启程回大京了,倒是还不知道什么局面?”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无需烦恼。我在大京中亦有些人脉,届时可做商量。”
这倒是申玉颓第一次同沈谛提起他大京中的势力,沈谛并不多问,勾起嘴角应好又道:
“其实倒也不是担心大京出事,我在大京中留的人个个也都有些本事。我担心的其实是陈常。”
申玉颓搁下茶杯。
“陈常?他怎么了?”
沈谛皱眉道:“我们在镇北城被围堵射箭那一次,陈常替我挡了一箭。箭上有毒杀阁无人可治,直言陈常还有一月可活,我想着若是杀阁治不了,或许大京皇宫的御医会有些办法。可惜送去的书信全都没有回复,不知下落!”
沈谛透过纱布瞧见申玉颓久久未动的茶盏,他似乎在沉思些什么。
“殿下可有什么法子?”
申玉颓摇了摇头,道:“我亦无法联系大京城中之人。但对于解毒,我铁浮屠中倒有一能手。”
“人呢?”沈谛直起身靠前,“可否让他为陈常治一治?”
申玉颓叹了口气,道:“那人擅长医术,我便让他陪着你去了雪山……”
沈谛身形僵住,喃喃重复道:“陪我去了雪山?”
剩下的话便不必说,沈谛是一个人从雪山上回来的。那人再擅长医术,也没办法从悬崖底下起死回生了。
“呵呵……”沈谛突兀地笑了两下,“原是造化弄人。”
申玉颓抿了口茶水,凉而涩的味道轻轻麻痹了他的舌尖。他缓缓开口道:“我再派人去找一找他们的尸首,或许能搜到些解毒的药丸。”
沈谛摇头:“摔下那样高的雪山,人都摔得稀烂,更别说一个小药丸了。或许,这也是陈常的命。”
“不要伤心。”
沈谛低垂着眉眼,整个人窝进轮椅中,她道:“怪我罪孽深重,我身边的人都没好下场。”
“胡说。”申玉颓轻叱。
他示意银沱出去,待到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他伸手去触碰,待碰到沈谛时,笨拙地抹去沈谛眼角的泪珠,这一番动作温柔至极。
“还没到一筹莫展的时候,万事都有转机。从长白关到大京也不过一个月路程,我们可以明日就出发班师回京,狄夷战事已平,也该回去了。我回去就找御医救他,好不好?”
沈谛眼上的纱布已经被泪水浸湿,她并未答应申玉颓,只是沉默。
这沉默之中申玉颓了然地笑笑,他收回手,指尖是被沈谛的泪濡湿的纱布。
“你在长白关还有放不下的东西。让我猜猜……是种雪剑对吗?”申玉颓自嘲地笑笑,“是啊,在你心中种雪剑自然是比陈常重要。自然……活人哪里比得过死人。”他一时不知是在说陈常还是在说自己。
种雪剑,这个占去沈谛过往大半人生的人,他的死能掩盖住他所有为人的缺点,在沈谛心中他已然是她念念不忘的神。他这个残废太子如何比得过?
申玉颓的眼睛又泛起一阵剧烈的疼痛,痛得他忍不住蜷缩成一团。
沈谛抹去眼角的泪,她望向申玉颓。许是时值下午,日光不烈她竟然能将申玉颓的痛苦神态看得一清二楚。沈谛的目光扫过申玉颓眼上厚重的纱布,原本悲伤的表情渐渐转换成索然无味。
嘶,忘记了这家伙眼下是个瞎子。她倒也不用演了。沈谛抹了把脸颊上潮湿之意,意兴阑珊地盯着眼前人。
申玉颓,到底是掩藏地太好了,还是你真的爱上我了?不至于吧,谁的爱来的如此轻易,如此……廉价?
沈谛嘴角露出一抹无声的讽笑,口中却哀哀道:“我并非全是为了种雪剑,我只是害怕。害怕大京中那些牙尖嘴利的朝臣,害怕那些笔纸如刀的文臣,害怕……你的父皇……”
她说得太过情真意切,以致于申玉颓蹙眉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十指相扣。
“别怕。”申玉颓咬牙忍住疼痛,“我一直会在你身边。我会比朝臣更牙尖嘴利,也会比文臣更懂纸笔杀人,你不需要怕!”
沈谛手指微颤,轻轻扣住申玉颓的手。她眉眼冷淡,嗓音却颤抖道:“好。”
两人又静静地依偎一块,直到申玉颓疼痛消减慢慢睡去,沈谛才松开手。她做戏做全套,拧干毛巾擦了擦申玉颓额角的汗,这一幕恰巧被进来的银沱看见。
银沱移开目光,嘀咕道:“算你有良心。”
沈谛故作听不见,转身离去。
待到轮椅声消失远去,床上的人忽地长长叹了一口气。银沱不解地放下药罐,询问道:“殿下?”
“明日,你派人去那座雪山找找尸首。”
“找尸首?哦,殿下是要看看还能不能找到解毒丸是吗?”
申玉颓攥紧了被褥,他声音低哑而痛苦。
“不……是去看看那些人到底是如何死的!”
沈谛看重陈常,若是真的有解毒丸能救陈常一命,别说是摔得没有人形,就是被雪山上的狼群吃进了肚子她也会剖开狼腹取出来!她不愿意找只能说明雪山之行有蹊跷——那些铁浮屠另有死因!沈谛在掩藏什么?
申玉颓气血上涌,猛烈地咳嗽起来。
“殿下!”银沱赶忙拍扶着殿下的背。他转身去倒热茶,一回首却看见了殿下眼角清棱棱的一滴泪。
“殿下……”
申玉颓笑得苦涩。
“她还是不信我……她今日来同我说起陈常就是怀疑我……她怀疑镇北城中放毒箭的是我的人……她来试探我有没有解药!咳咳咳咳!”
银沱红了眼劝道:“殿下,或许将军只是觉得殿下神通广大可能有法子,我看将军并非是对殿下毫无情意!”
“真的……”
“千真万确!”银沱急道,“不然将军何苦去那雪山为您寻药?将军此行也是九死一生啊!谁能平白无故为别人献出自己的性命?”
“或许吧。”
申玉颓饮下茶,侧身躺进床里,背对着银沱。
“银沱,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值得沈谛为我舍命吗?”
银沱捧着茶杯,语速飞快道:“殿下是顶好顶真的人,莫说是沈大将军,就是我这条命将军愿意要即可拿去!我明日就向沈大将军解释,那镇北城中放毒箭的绝不是殿下!殿下放宽心,身体要紧。”
“莫要多说了……咳咳……去奈何山找尸首!”
沈谛去的那座雪山名为奈何。
银沱跪地领命。
而这边沈谛出了营帐,取出帷帽带上,坐着轮椅漫无目的地在伤员营地中闲逛。
她原以为申玉颓对自己的情意起码有十之三四真的,可是今日谈话让她从内心深处生出不少迟疑。
昨晚与她共处的人明明是他,银沱却说不是。这莫不是申玉颓借银沱的嘴来告诉她,他或许并不想承认昨晚的那一个吻。
沈谛摇了摇头。
最令人怀疑的是被他派去雪山的铁浮屠,陈常中的毒连杀阁都解不了,他却说或许有解毒丸?铁浮屠就这么厉害吗?她不得不怀疑自己查了这么久还找不到那群放暗箭的人到底和申玉颓的铁浮屠有没有关系!
沈谛一人独坐不惹亭角落,许是杀阁中多得是奇怪的人,她这一身装扮反而没有人注意到。
“你说这沈谛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啊?她军中伤员都快治好了,也不放咱杀阁弟子离开。她莫不是想卸磨杀驴吧!”
两位穿着杀阁云青制服的弟子在亭中坐下闲聊。
“不能吧。这沈大将军不迟早是咱阁主夫人吗?杀谁家的驴也不能杀自己家的啊!”
“可拉倒吧!还阁主夫人呢?眼见着咱家阁主就要做小了,人心里顶喜欢的可是太子殿下!再说阁主被困大京城中半个多月了还没消息,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啊那咱阁主和沈大将军多年的情谊就这样了?”
“还情意?没杀意就算不错了!诶你还不知道吧,以前沈大将军刚到杀阁来的时候,做的可是咱阁主的……”
“咳!”
说话人一个激灵,看向阴暗处道:“谁!”
“你姑奶奶!”
从亭外扔进来一把红缨长枪,正中方才两位杀阁弟子中间,一时间吓得他们汗毛直立。靖华英从从容容地现身,拔下长枪脚踩栏杆道:“背后嚼人舌根小心我拔了你们舌头!还不快滚!”
待到亭中旁人全部离开,沈谛才转着轮椅从阴影处出来。
“鹰花副将,火气这么大?”
靖华英扯了块蒲团坐在沈谛对面,回道:“没办法,这个家里总得来一个脾气不好惹的,不然还不得给所有人踩到头顶上去了?”
“怎么找到我的?”沈谛朝她身后装模作样找了找,戏谑道,“奇怪啊今天谢全那小子居然没跟着你?”
“我是故意自己来见将军您的,我有话要和您说。”靖华英正经了脸色。
沈谛嘴角挂着不真切的笑意,问道:“莫不是来和我说解甲归田做个贤妻良母于谢全洗手作羹汤的?”
“那并非是我的梦想,纵然是谢全也不能强迫我去。”靖华英眼中流露乎深沉的情绪,“但今日确是为了谢全而来。”
“说。”沈谛收敛笑意。
靖华英直白地盯着沈谛的双眼。
“我希望将军能信谢全一二。”
沈谛沉默不语。
靖华英也不放弃,两人说话时已到了黄昏时分,金黄的夕光落在她乌黑的发上,折射出柔和的颜色。靖华英的神情更加温和,她的目光很远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将军还记得我们是如何相识的吗?”
沈谛笑意有些冷,道:“你我的相识和你与谢全的相识一样,全是算计。当初是我听闻白云观有位擅长治马的兽医,恰巧营中军马大疫便急匆匆上道观求见,用尽手段威逼利诱才将你拐骗到了军中。”
“是。”靖华英笑得露齿,“不过我与将军您的相遇并非如此不堪。我的脾性若是不愿意没人勉强得了我!我到现在还记将军你当初见我时穿的那一身玄白佩剑武装,惊为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