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我句句都在夸玉和弟,如何要我注意礼数?莫不是娘娘心中有鬼,看谁都不顺眼!”申有枝一下站起身,抬脚踹翻了面前的小几。
“我可不受您这委屈!谁人不知我申有枝被父皇宠得天不怕地不怕!我这就去找父皇,这就去找母后,让他们来评评理!”
她起身要走,薄贵妃立刻急了。谁不知道皇帝如今正病着,来朝都不上了。若是为着这点小事去烦那个鬼煞神,自己还不知道要受什么罪呢!
“有枝!何苦这般扫了大家的兴?本宫失言!失言!自罚一杯可好?”
申有枝顺着台阶下,道:“起码得三杯。”
“好,三杯就三杯!”
御花园外等了半天的申玉和急得如无头苍蝇团团转,脚一跺迈进了水榭之中。薄贵妃正算计着如何再开这个口,却瞧见自己儿子耐不住性子进来,索性破罐子破摔。
“荣华,你看是谁来了?”她牵住沈谛的手。
“儿臣拜见母后。”
沈谛喝干最后一口酒,不动声色地和申有枝交换了个眼神。好戏要开场了。果不其然,母子俩一番惺惺作态,将话题顺理成章地引到了沈谛身上。
“母后,儿臣今日有一心事!”
“何事?”
“儿臣心里有了位姑娘。”申玉和深情款款地看向沈谛。沈谛低头不语。
“好事啊好事!”薄四月正要提沈谛,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申有枝又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脸色比方才还臭。在场家眷小姐齐齐都吓了一跳。
“今日真是开了眼来!自古只听过兄夺弟妻的昏庸野史,没想到今日居然有人亲自给我演了一出!还好不要脸的说好事好事,皇家的脸都要被你们丢干净了吧!那圣旨上白纸黑字还是本公主亲自提笔写下的!就算是皇亲国戚抗旨也是不要命了!”
在场的人眼观鼻鼻观心,个个如坐针毡,恨自己为什么要来参加这场宴,诶呀不会被杀了灭口吧!
申有枝似是气急了,啪得又摔了手上的酒壶。
“如今看来贵妃娘娘先是不把本公主放在眼里,不把五弟放在眼里,最后是不把父皇放在眼里,不把邗朝江山放在眼里!”
薄贵妃和申玉和不愧是母子俩,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两人眼里都透露着想逃的意愿。到底薄贵妃是见过世面的,她看着发酒疯的申有枝,颤巍巍道:
“不若问问沈大将军,若是她与玉和两厢情愿,心有灵犀!也不免成人之美啊?”
“问沈大将军?”申有枝砸了一地的东西,高声喝道,“问个鬼的沈大将军!”
她说出来今晚最骇人听闻的一句话——“要问也是问我的婚事!”
“大京谁人不知我申有枝贵为公主,与沈大将军青梅竹马!申玉和他算什么东西?他也配!”
沈谛抬头看向申有枝,她从未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帮她,哪怕是损害自己的名声!得一知己,果然是值了。
已经有人坐不住,开始大着胆子要走。
“娘娘,公主,臣妇家中走了水,不得不离席,臣妇告辞!”
“公主恕罪,臣妇家中孙儿突发恶疾,臣妇惶恐,不得不告辞!”
“都坐好了。”
众人身形一僵。出现了,这场闹事的漩涡中心人物。
沈谛起身,眉目黯然。
“公主心意,沈谛万死难还!今夜之事以为沈某而起,闹得诸多不愉快,要走也应当是我走。其余不求,只求公主今夜宽心。”说罢便举步离开。
薄贵妃手下狠狠掐了申玉和一下,申玉和立刻醒悟追了出去。
申有枝伫立在一片狼藉中,心下却痛快得很。她可太宽心了,原来站在道德高地骂人是如此的痛快!
“来人,给本公主重新温壶酒。”
薄贵妃见她居然安安稳稳地坐下喝起小酒,面上掩不住的痛苦之色。折磨啊,这贱丫头就是来折磨她的啊!
申玉和追着沈谛,不远不近总是落下一截,一路赶到了御花园的一处偏僻亭子。亭子里亮了一盏昏黄的灯笼,沈谛就站在灯下,朦胧之下美色更盛。
申玉和这个时候还不忘记提着下药的酒,他清了清嗓子道:“荣华,莫要伤心了,我长姐便是这幅德行!”
沈谛眉宇间还有郁色,落寞问道:“有酒吗?”
“有有有,你喝点想来心情会好些。”
申玉和顿时狂喜,递上酒壶。
沈谛接过酒仰头就来,酒液顺着脖颈往下浸透了衣衫。申玉和被勾得神魂荡漾。
“你也来。”沈谛一抹嘴,将酒壶递了过去。
往日,申玉和到也会吃些药粉助兴,他毫无防备地喝下了酒,甚至还故意直勾勾看着沈谛舔了下壶口。眼下的他看沈谛就如同看囊中之物。
“热吗?”沈谛问。
“热。”
申玉和扯了扯衣领,不知为何今日的药起效格外得快,浑身烫得如同火烙。
“热就对了。”
沈谛起身,申玉和还以为她也把持不住,立刻张开了手要抱住入怀美人。
“你的那药不行。”
“什么?”申玉和还在傻乐。
“我的口脂有毒,遇着那种药粉能把它的药性翻个十倍。三皇子,好好享受今夜。”沈谛擦去嘴上多余的口脂,露出冷淡的神色。
窸窸窣窣的草丛中冒出一个接着一个的人影,缓缓靠近过来。
“这些都是你害死的那些少年、女子的家人,他们留不留你的性命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申玉和晃了晃脑袋,“你说说什么啊?还不快滚过来舔爷……!”他的脸上落了一巴掌。
沈谛离开亭子,不顾身后的惨叫。她环视了下这熟悉的御花园小亭,感叹了一句。
“真他妈不愧是父子。”
自那次晚宴过后,大京的妖魔鬼怪都消停了不少,沈谛也搬回了将军府,难得睡了几场好觉。
没几日收到迟新意的信,信中提到蒲不悟的病最忌大喜大悲,若是心情愉快或能痊愈些。正巧沈谛近几日在选一匹好马,于是拉上蒲不悟就去了马场。
蒲不悟倒是好脾气,一路上哈欠不断居然也没说沈谛一句不是。待到两人快到马场,在慢悠悠地问:
“我记得你幼时那匹枣红大马叫什么来着?”
“火箭。”
“哦对,那匹马呢?”
沈谛沉默了下,道:“吃了。”
蒲不悟侧头看来,似是不敢置信地反问道:“吃了?上好的千里马你给吃了?”
马车外恰巧路过闹市,屠夫摊子上腥臭的气味穿过车帘的缝隙渗入车内,一呼一息间沈谛似乎又回到多年前的冬夜。
沈谛年少时爱马,尤其是爱自家祖父给她自小养的那匹枣红马。她五岁那年得了一匹小马驹,皮毛光亮,眼睛黑溜溜,十分通人性。唯独贪吃得很,每到一块新地,它总是能最先发现长着肥美水草的河岸。
祖父离世后,火箭和暗卫是唯二的遗物。那时,暗卫在大京替她拉拢势力,火箭便同她去了长白关。
一匹小马就这样随着沈谛四处奔跑,一年又一年,沈谛成了少年将军,它成了军营中马群的领头。两人杀敌破阵配合天衣无缝,威名传回大京。但错就错在当时沈谛只顾练兵打仗,还不明白军营一如朝廷,勾心斗角过犹不及。她风头太遭人盛忌惮,远在大京的申瓯又是恨不得她死。
时逢谢、白两位老将军回京复命,能护着她的两个长辈走了,她就如一块香喷喷且无知的肉落进了恶人的手里。恶人恭维她,假惺惺地让她带领一队轻骑绕后奇袭敌军,他则领着大军前方正面迎敌,两面夹击。
彼时她年少轻狂,还不知道人心险恶,没来及看清恶人嘴脸,高高兴兴地应了。在她看来这场战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不可能不赢。她还记得那天出征的天光极好,好到寒冷的长白关山顶的积雪都要化了。
她盯着雪山顶上熠熠的闪光,一身银盔甲在阳光下威武得人都不敢直视。身旁的迟新意和种雪剑也是意气风发。三位少年人春风得意,却没想到是一场死亡陷阱。
沈谛一杆长枪,领头五千轻骑杀入阵中,喊声震天!立刻破了狄夷的诡阵!
正当尽兴之时却听见前方传来退军的号角,两军交战己方退却,空留这五千轻骑做了敌人的点心!
溃散的狄夷大军顿时定了军心,一层又一层地围过来,猫戏弄老鼠般一个个砍死、射杀、刺死这五千不知好歹的轻骑。
“将军!快跑!”
“将军,我掩护您!”
“将军跑啊!跑!”
沈谛也是那个时候知道,人命能如此轻易的、不值当的消逝。五千人啊……她连头不敢回,只是听着最后一声“将军”如同鸡鸣,惨烈短暂地消逝在敌人猖獗的狂笑中。
逃到最后,只剩下她与迟新意、种雪剑三人,戈壁的夜幕随大雪一同落下时,追兵消失了。三人满身伤痕地脱力栽倒在地。身下的马匹喘着粗气跪倒,喘着喘着就再没起来。三匹马累死两匹,只剩下火箭还能站起来。
沈谛拍着火箭的脑袋,说:“火箭,回军营中去。去吧,去找人来。”她还对自家将领抱有一丝希冀。
火箭很懂事,一声不吭地离开,只是走到半路又回头看了看自家主子。
三人挤在一处山坳,风穿过赤壁上的洞,整夜整夜都是风呜咽声。雪越下越大 ,越下越急,没有干粮,没有医药,三人又冷又饿,唯独身上流血的伤口还有着半点热气。种雪剑发了高热,迟新意的状况也不好,只有沈谛勉强能起身推开洞口积住的雪。
“还记得我们说过……以后打赢了仗,一起去兰陵院大钟楼上喝酒吗?”沈谛喘着白气,手指冻得红肿,一点点推开洞口的雪,“我想来想去,光喝酒不行还得要点下酒菜!”
种雪剑烧得脸颊通红,迷迷糊糊笑道:“将军喜欢吃什么?”
“不如到时候我们去抓了皇帝老儿养的珍珠鸡咳咳咳……烤来吃……不光吃得顺心还能把大京那群不要脸的人气个好歹!”沈谛回头笑,冻得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就结了冰。
迟新意给种雪剑额上放了块湿布,应了声好。
“以后我们打赢了仗,我也要去那皇宫的太医院看看……搜刮干净他们的好药,全拿出来喂穷人家的鸡崽……一群畜生东西……”
“骂得好啊!”
三人紧紧挤成一团,靠着彼此微不足道的热意,一句一句地说这话。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沉寂无声。
……
沈谛猛然惊醒,洞口的雪还差一指宽就要被埋住,她挣扎着起身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冰霜顺着脚爬上了衣裤,裤子上已然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她被冻得麻痹了。
“雪剑!新意醒醒!”
身侧两人没有半点回应。沈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刺骨的寒气顺着口腔溢满了胸口,她于无人处落下滚烫的泪来。
索性还有一只手能动,她一点点砸碎身上的冰霜雪层,砸得手上鲜血淋漓,终于起了身。上前一脚飞快地踹开差点堵上的洞口,转身把人事不省的两人摇醒。
“你们等着!”沈谛转身朝外去。
“去哪……外面雪大……”
迟新意的睫毛上都结了冰霜,混混沌沌地醒来,看见沈谛出去哑着嗓子喊。不过一瞬,又昏了过去。这一昏就不知道时日了。
迟新意估计自己是要死了,不然怎么会如此的暖和,好像从上倒下喝了一杯滚烫的热茶,连脚底板都是滚烫的。热得他冒了一身的汗,伸手就要脱掉外衫,却似乎被什么牢牢按住,连手都抬不起来。
与此同时,鼻尖越来越重的腥臭血味,刺激得迟新意一声呕了出来。
“沈谛……沈谛……”
“在!我在!”
面前的黑暗掀开一道口子,沈谛在那道口子里向他露出一张冻得青紫的笑脸,虚弱地问道:“怎么样?马肚子里暖和吧!”
迟新意干呕着探出头来,马血浸透了他的鼻孔、发丝,热气从每一根头发丝上冒出来,冷是绝对不冷了。
“你瞧我们昨日多笨,没想到还有两匹死马。索性马尸还没凉透,我剖开马肚子给你们两塞了进去。你比雪剑醒的还要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