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新意不知道沈谛是费了多大的功夫才把两具马尸塞进这狭小的洞窟,他看向沈谛随意包裹的双手,一眼就看出来了她的指骨形状不对。
“你傻吗?”迟新意还没问出口,眼泪先掉了下来。满是马血的脸上留下两条清晰的泪痕。
“你也哭,种雪剑也哭……别看种雪剑那么大高个,哭起来跟个猴一样。你哭得好看,跟个小姑娘似的!”
沈谛朝手中哈了哈热气,迟新意这才听见旁边另一只马的肚子里传来伤心至极的抽泣声。
她笑着说:“病了是脆弱些。”
“将军呜呜呜……你给我松开,你进来暖和暖和!”种雪剑在马肚子里闷闷说道。
“别折腾了,这两匹马死了有时辰了,进进出出把热气都散完了。我不冷,好好歇歇等雪停了咱就走!”
沈谛靠在两匹马中间,闭上了眼。迟新意挣了挣手上被绑住的布条,长叹一口气。那边种雪剑又止不住地抽噎。
“将军你说说话,呜呜呜你不会是要冻死了吧。”
“嗯不会……”
大雪下了三天,外面昏天黑日了三天,三人凭借着生嚼马肉,居然硬生生扛过了这三天。三天里种雪剑退了高烧,人也精神了起来。唯独沈谛的精神是一日比一日的差了下去。
迟新意把脉探查,翻遍她全身,在沈谛的膝后上拔出了一只短箭矢。沈谛的冻伤很严重,马匹已经凉了下去,根本不能保温。
“不能等下去了。”
“外面的雪小一点了,我们扶着将军往回赶。”
种雪剑同迟新意一起扶起昏迷的沈谛,艰难地爬出了洞窟。
天还没亮。雪小了很多。三人互相搀扶着在雪原上行走。他们不敢停下来,知晓军营在北,迎着紫薇星象走到双腿麻痹。
“新意……我的耳朵好像冻掉了……”沈谛咳了两声。
迟新意抬头看了一眼,想笑却连脸都冻僵了。
“还没呢。”
“你看……雪剑的鼻涕挂成了冰溜溜……”
“你不也是……”
三道微弱的白气呼出又呼进,越来越迟缓。身后的脚印很快被掩埋。
沈谛胡言乱语道:“天还没亮啊……雪又开始下了……要是有狼来怎么办……烤来吃了吧。”
她发起了高烧,无力地被两人架住。
“不会有狼的,畜生最是机敏,不会在这种大雪天出来。”
“我昨日战场上看见了狼……它们个个膘肥体壮……咳咳都是、都说吃死尸长的……”
不远处的雪原上显出一个奔跑的小黑点,沈谛像是回光返照般,挣扎了一下。
“是我的火箭!它带着救兵回来了!”
小黑点不过芝麻大小,根本看不清是什么。种雪剑抽出剑来警戒,迟新意将沈谛护在身后。
“啊他娘的!”沈谛喘着粗气,“哪个畜生砍了它一刀!我的火箭咳咳……怎么被打得这么可怜!”
说句话的功夫,那黑点就跑到了眼前,居然真的是沈谛的火箭!种雪剑收起刀,要去牵马缰绳。火箭却一扭身,转到了沈谛面前。
沈谛大口大口喘着气,汗顺着额头冒出,耳朵里都是巨大的嗡鸣声。她抚摸着火箭脖颈上深深的刀口,短短的皮毛里浸透了血,伸手就是一个血掌印。身上更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无数鞭子印。
火箭哀鸣一声,将头轻轻靠在沈谛头边。
那是种雪剑第一见马匹落泪,马鼻轻轻抽着,巨大的眼里一滴一滴落下来,哭得十分伤心。
“是谁?火箭……欺负你一匹小马不会说话!”沈谛摸着火箭的脑袋,红了眼睛。她看向迟新意道:“还有没有止血的药?”
迟新意却盯着火箭冒着热气的伤口不说话,他的目光里闪过一丝不忍的光,抿了抿唇开口道:“沈谛……有马了……”
沈谛脑子在寒风中清醒了一瞬,她嘶哑着嗓子喊:“你不要打它的注意!”
“可是你的脚要冻死了!你的手也是!再不让你暖和起来,你不出半日必死无疑!”
“它是我祖父留给我唯一的念想!谁都不准动它!”
风声呼啸而过,吹得沈谛一个踉跄,她瞪着迟新意丝毫不让步地伸手。
“把药给我!”
迟新意沉默地低下头,掏出一瓶药递了过来。沈谛眉间一松,正是放松警惕时,迟新意却趁沈谛不备是一击手刀把她打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沈谛只听得一声极其尖锐的马声嘶鸣。
她于昏睡中流泪。她的小马跑了那么远的路,去求人却被揍了好疼好疼的一顿,委委屈屈地好不容易找到她这个主人,却没想到最后就是死在了主人的手上。
她的小马……死的时候还乖乖的蹭了蹭她。
再后来,沈谛醒来时就在大营之中了,屏风上还挂着她被马血浸透的衣衫。那恶人惺惺作态慰问沈谛,满嘴冠冕堂皇的借口,甚至给沈谛送来一匹小马驹。
“好好养马吧!我与你祖父熟识,你就当是你祖父又重新送了你一匹马吧!”
好恶心的一句话,你什么资格和她祖父相提并论。种雪剑和迟新意都担心沈谛会当场翻脸,却没想沈谛沉沉地盯着那匹马看了又看,蓦然露出一张感激的笑脸。
“多谢许将军!将军慢走!”
营帐中只剩三人,待到种雪剑牵马离开,沈谛率先开口。
“我不怪你。”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上缠的洁白的布条,“你是为了救我,你是好心,我知道。日后我若发达,定然不会辜负了你。”
迟新意明显感到沈谛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变得更深更狠更不可揣测。虽然她待他依旧如故,但他能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多了一层说不清的隔阂。
沈谛曾说他们不是将军与副将,是朋友。朋友是一棵树摇动一棵树,是一朵云推动一朵云,是一个灵魂触及另一个灵魂,而沈谛的灵魂在那时过后向他们封闭了。
后来他们都参透了这道隔阂叫生疏——她还是恨的。
从此,沈谛在军中沉寂了许久。众人只当她老实了,那恶人也颇为满意自己的驯马功夫,瞧!沈谛如此一匹烈马还不是老实听话了,只可惜她那匹枣红烈骢马,打死都不愿意让他骑一下。
只有沈谛知道,她只不过是学会了蛰伏以及一些常人不可及的残忍。她的学习向来是以失去某些东西为代价的。
沈谛的嗓音很低,她叙述完所有的故事,蒲不悟也一同陷入了沉默中。
“你还记得我的将军府原来是谁的府邸吗?”
蒲不悟不知。
沈谛接着说:“是姓许的。火箭死后,一年之内,我让许氏在大京销声匿迹。那么大一家子,五马分尸分了三天三夜才死完。好在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动我的马。”
她撩开车帘,一道光落在她眼上,她看起来是如此的温暖。
“不好,吓到你了吧。”
对面人轻笑一声道:“不至于,你所作所为不过是——人之常情。”
“你和我可真是同道中人啊……蒲妖。”
“你身边哪一个人是不疯的?”
言语间就到了马场,一水排开的全是枣红大马,日光下油光水滑的,看得沈谛心花怒放。但她最后却选了一匹黑马。
人得向前看,她说。
黑马取名叫小胆子,沈谛希望它遇事能自己先跑,不要像火箭一样,让她愧疚心疼这么多年。
出了马场,两人打道回府。先送了蒲不悟,临分别前,蒲不悟转身问了一句。
“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非要娶太子殿下吗?以你现在的本事,就算是现下杀进宫中当了皇帝也未尝不可!你若是怕那些流言蜚语到也不必,凭借沈氏和你自己兰陵院养的文人墨客,就算是黑的也能给你说成白的。”
沈谛四两拨千斤道:“不过是看太子殿下长得漂亮罢了。”
“你最好是。”
待到蒲不悟离开,马车独剩沈谛一人时。她闭目养神,细细想起了为什么要娶太子殿下的原因。
因为太子殿下是男主,是天选之子,娶了太子殿下等于是拥有了大气运?可沈谛从来不信那虚无缥缈的东西。
因为她想做皇帝?太子先嫁她再登基,沈谛借太子的名顺理成章地坐上龙椅,然后再杀了他自己一人当皇帝。可是就这样杀了太子殿下,未免是过分可惜了。
思来想去,沈谛又回忆起在驯良山上的那一面。
那位打伞的太子殿下啊,着实是让她难忘——原来还是因为他长得入了她的眼
启程离京的那天,相比较于其他人的伤感,沈谛倒是十分的兴奋。
她走了许多趟这条去长白关的路,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她都熟悉,而此次的心境更加不同。她不用再担心身后的暗箭,只需要一心一意对付前方的敌人,光是想着就朝气蓬勃,风光无限。
“将军,我们不等迟军师了吗?”靖华英立马。
“留个口信,让他现在大京待一段时间,看看国师的病。”
“军师说您的身体也需要注意。”
“我怎么样我自己清楚。”沈谛一抽马鞭,“别废话了,启程!”
于是,在一个顶好的春日,邗朝二十万大军一路北上、日夜兼程、直指长白关!狼烟一路燃起,沿途百姓跪拜,所有人都祈求这是最后一场战争。
半个月来,沈谛一路上见了不少熟悉的地点,而令她最怀念的是一座离长白关六十里的道观。
“华英,你不去见见你师父?”沈谛裹紧了身上的大氅。
一个月前还在深春的大京,白日午时太阳高悬,人甚至要出一身的汗。而如今到了长白关域,却是倒春寒又下了一场大雪。
索性沈谛临走前,秦长忠的七十万两准时入了军库,所有人都穿上了极厚实的冬衣,这一路行来,军营人数耗损是历年来最少的一次,士气高涨!
“这一此大军启程,因秦长忠那厮的缘故,我的爹娘先我一步被流放皋城,竟是连我最后一面都不肯见,你莫要学我,该见师父还是要去见一见。”
沈谛回想起当日沈竹骨站在将军府的院子破口大骂的场景,连沈夫人都写信来说被她寒透了心,此生再也不见。可笑,沈竹骨伤了她数十年没寒心,反倒是沈谛一出手就要骂她狼心狗肺不如幼时溺死。沈昭通倒是来送了她一回,只不过那脸色还不如不来。
沈氏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地为沈谛着想的,竟然与她才刚刚结识不久的沈常在。那孩子倒是懂事,还为沈谛找了借口,说她是在护着这群家人。
“将来若是成事也罢,不成事便借此撇清关系。”沈常在自从与他亲哥相认,除了话多起来人也更从容了。以前他粘着沈谛目光总像看偶像,现如今温和笑着有了些宽厚大人模样。
沈谛思及此,觉得好笑。这家伙临走前写了封信给她,信中活脱脱一个老妈子,似乎忘记他比沈谛还要小上许多岁。
沈谛遥望远山中露出一角屋檐的道观,对身后有些扭捏的靖华英道:“想去就说,中午咱还能蹭一顿饭吃。”
靖华英立刻打起精神,“既然将军都这般说了,那我可就去了!”说完翻身下马,拽了谢全就上了山路。
沈谛看着山路上雀跃的背影,下令道:“众将士听令,原地扎营,歇息半日!”
“遵命!”
群山峻岭中掩藏着一座极其古老的道观,最老的白胡子老道也不知晓如今道观是多少年数。道观正中央有两棵树,一颗银杏,一颗紫藤,一夜雨后落了满地的花与叶。道观里的人都很勤劳,清早扫帚唰唰扫得一尘不染。
道观名叫白云观,因为地点偏僻来的香客少,是以三清殿内飘着的不是香火味,而是小道士门进山采的瓜果花香。
沈谛站在檐下听了好一阵子的檐铃响声,又去院里的银杏树下系了红绳。
“求什么?”扫地的老道长笑着问。
“求平安。”沈谛一连系了数条红绳。
“那你系错树了,这棵紫藤是姻缘树。”
“没有平安哪里来的姻缘?月老是天上神仙,天上神仙也是官,官官之间总有办法。”
老道长说不过她,自己坐在石凳上喝了口茶,道:“不进殿去?”
沈谛望着殿中高高在上的神像,说出的话却有十分不敬。
“我不信这玩意儿,若是神仙,恐怕我砸不掉的才是真神。”
“嚯!”老道长夸张地一捋胡须,“年轻人,咱祖师爷没得罪你啊。”
铛铛铛!古朴的钟声在道观中回响。
“开饭了。”老道长望向铃声来处,和蔼地看向沈谛,“今日我老道过个寿,来吃个寿面?”
“吃。”说完,沈谛沉默了下又问,“你为什么不生气?”
“气什么?”老道士反问,他的眼里露出狡黠的光,“老道我今日能安安稳稳坐在观里吃顿面,本就是托了将军的福气。”
两人并行到了食室。沈谛安静地吃了碗素面,临走还薅了一大串开过光的平安符。到了山下,见一个士卒发一个,最后只留下一个青色绣着云的平安香囊。
“将军,这是什么?”
“平安符。”
“将军,你这香囊也是平安符吗?”
“嗯。”
“留给谁的?”
“我的副将——青云副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