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有枝颔首收下虎符,道:“恭贺沈大将军好事将近。”
“大将军。”一张老脸腆着笑迎了上来。
薄三千自己端着碗筷上前,道:“不如让令妹先和三皇子接触接触,我薄氏天下第一富商,若是沈薄两家结成亲家,我薄氏愿以四分之三的家底作为聘礼,黄金万万两,珍珠白银,绫罗绸缎数不尽。”
“沈氏不缺钱。”沈谛神色淡淡。
“那就是缺人啦!我薄氏银号遍布邗朝天下,客栈驿馆,商船镖局,只要将军一声同意,愿为将军走马!”
沈谛这才正眼看了薄三千,衣着打扮极尽奢侈,斗大个珍珠簪子束发也不嫌重,说话时两撇小胡子都在抖,眼中更是精光四射。
薄三千以为沈谛是起了心思,神色更加恭敬,对自己的家底吹了又吹。
他不知道沈谛是起了杀心。客栈驿馆,商船镖局的确都是好东西,无论是传递消息还是聚集粮草皆便利,但可惜这些东西是属于薄氏,不是她沈谛。若是这些人被用来对付沈谛,定然是要棘手的。
“沈大将军!”又有人上前来。“微臣白小情亦有一言!”
此人倒是沈谛熟人,白老将军的二儿子白小情,曾和沈谛一同上战场,但因为刀伤断了一臂,后来回京当了个闲职,现任钦天监司书。皇后白歌婉便是白家长姐,如今皇后死去的消息还没有透露出来,白小情显然不知情。
沈谛敛眉,这一事上她倒对白家有所愧疚。她叹气:“小情,你我何至生分至此。”
五大三粗的胡茬大汉红了脸,空荡荡的左衣袖被掖在腰间,单手磋磨着袖口,不好意思道:“将军,还是叫我大勇吧。”
大勇,是白小情的字。白小情还有个哥,叫白小爱,字大智。沈谛年轻时最喜欢将两兄弟逗得面红耳赤。多亏了白老将军的取名实力不俗啊!
“大勇!”
“诶!”白小情脸上一阵发热,“将军我只有一言——虎符做聘礼,未免太过……贵重。”
沈谛眼见着他把荒谬二字咽下去。想当初他也是军中一霸,脾气火爆起来连自己老子都骂过。如今回京不过五年,居然连性子都被磋磨圆润了。大京,吃人之地啊。
但,他的心仍旧是向着沈谛的。
白小情继续道:“半枚虎符即是十万大军啊,如今邗朝与狄夷战事正烈,应当集兵力于边关战事,若是十万大军驻守大京实在是大材小用。”
“我相信公主殿下定能将这十万大军用得精妙。”沈谛挥手打断。
“是啊。”申有枝笑了一声,“沈大将军放心,这十万大军定然用在正道上。”
她的笑落在白小情眼里格外的刺眼,分明就是不怀好意,就是嘲讽沈谛的愚昧。白小情张嘴还欲要说些什么,良久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闭嘴退下。
他在大京这些年,官场与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也曾真心相待白眼狼,也曾错恨清白人。越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都是不听劝的,说得越多越讨人嫌。
“大勇,坐下吧。”沈谛示意旁人,“添碗筷。”
“不不,将军将军!我我……”
白小情受宠若惊,摆手拒绝。
“我怎能和将军一桌,我……”他将自己断了的那一臂往后藏了藏,动作笨拙。
“华英,你同白司书坐下,与他好好喝上一壶。”
“好嘞将军!”
靖华英进军中晚,正巧和白小情错开未曾见过面。妙在她是个不认生的性子,熟稔地请人坐下。白小情被拽得一个趔趄。
“沈大将军,我呢我呢!”薄三千碗筷都备齐了。
“沈大将军,鄙人拙见!”
“沈将军,臣下也有话要说。”
众人一时喧杂起来。
沈谛充耳不闻,只道:“都别说了!有些乏了,快些上酒上菜,好好吃上一顿。”
夜幕深蓝,繁星一簇一簇,一轮圆月玉盘高悬。
“沈大将军。”有人不长眼地再次开腔。
“不是说了都闭嘴!”沈谛不耐烦。
“好啊!你居然敢让我闭嘴!”来人怒火中烧。
沈谛还没回过头,死不凡凳边的松木拐杖突然被来人一把抄起,高高举起重重砸在了沈谛的背上,“砰”的一声闷响!沈谛身形一晃,手里的酒撒了半身。
“将军!”
“沈谛!”
蒲妖一把推开来人,毫不客气地开骂:“沈老丞相莫不是上了年纪连脑子都不清楚了?沈谛身上还有刀伤,虎毒不食子,你这是要把她打死?”连他一个外人都懂沈谛此时的身体是强撑,他为人父却毫不留情。
沈竹骨一扔拐杖,吹胡子瞪眼道:“打得就是你个逆子!”
沈谛抹了嘴角的血,压下泛上满嗓子眼的血气,站起身给沈竹骨让了座。
“父亲大人,上座。”
“坐什么!你个大逆不道的东西!女子娶夫?娶夫!若不是有人来知会我,我还不知道你在外间给我、给沈家丢了这么大的脸!还有昭通,昭通的婚事何时轮到你做主了!我今日定要和你这孽畜断绝父子关系!”
“好啊。”沈谛答应的很快,似乎是求之不得。
沈老丞相一愣,不敢置信道:“你……你居然……”
“怎么?父亲大人没想到我居然敢答应是吗?父亲大人既然说我大逆不道,今日便让你好好见识下何为大逆不道!”
沈谛立刻吩咐人。
“去!请沈氏长老来议事,连同沈氏族谱一并拿来。今日诸位同僚大人见证,我沈谛!”
这是沈谛回大京之后第一次笑得肆意,她抽出腰间麒麟剑一剑刺入堂下梁柱三份,剑鸣如龙鸣。
“今日将沈竹骨剔除沈氏族谱,以断绝你我父子关系!”
她虽笑着,但熟悉沈谛的人都知晓她此刻已然是怒火中烧。
“想来有麒麟剑在手,加之父亲与诸位长老的多年交情,这点请求长老们定会满足父亲的!”
沈谛早就明白对付沈竹骨这种人只能比他更不要脸,什么礼义廉耻,什么孝顺忠良,这等官场老油子玩得比谁都熟,那她只能出其不意。
无所谓,大不了给你养老的时候喊声沈叔叔!
沈竹骨一下子跌坐在座,气得胸口起起伏伏,面目狰狞!
“沈谛!你真当我治不住你了吗!”
“那您说说?”沈谛漫不经心的态度是火上浇油。
沈老丞相还能说什么?沈谛的最大把柄不过就是她以前是个女子。女子参军,女子做将军,女子领兵战沙场,犯了欺君之罪。但如今,还能向谁告沈谛的欺君之罪呢!
沈竹骨是被沈谛气疯了,原本温顺听话的像狗一样的女儿其实根本是他无法掌控的人,一切都是做给他的样子,他才是被放在手心玩弄得团团转的狗!
面向众人,沈老丞相甚至要一口气把心中话说出来——她!沈谛,本就是个女人!她从头到尾就是个女人!她骗了所有人!
一把尖锐的金簪抵在了沈老丞相脖颈间,跳动的筋脉即刻被压制住,再用一寸力便能杀了他,沈竹骨脸色霎时发白。
“秋剑,轻点,沈老丞相年纪大了,别吓着老人家。”
“遵命,公主殿下。”
申有枝身边四位宫女春夏秋冬,刀枪剑戟,各有所长。唯独秋剑擅长杀人。
“簪上淬了毒,沈老丞相还是老实些好。”申有枝斟了一杯茶,“沈大将军与五弟的婚事已定,更改不得。沈昭通的婚事,如今除了皇家也无人敢接了。毕竟十万大军啊!哪个做臣子敢如此大逆不道。你家沈昭通与我五弟,嫁也是嫁!不嫁也是嫁!”
“你!”
沈老丞相眼见着来硬的不行,便立刻软了神情。他看向沈谛可怜道:“我儿,你想想富贵啊!他是何样的人,如何能嫁得了人!你再恨爹爹,可富贵并无半点对你不起!”
是啊,沈昭通是男子,但男子就不能嫁了?荒年饿死之家,许他袋粮食你看他嫁不嫁?经商重利之家,许他高官厚禄你看他嫁不嫁?钟鸣鼎食之家,刀剑架其项上你看他嫁不嫁?
所谓不嫁,不过是筹码不足。
沈谛只看着他演,并不做声。
“如何没有?”蒲妖嗤笑,“你沈氏从沈谛身上得到点点滴滴的好处,不全都落在了他沈昭通身上?若是沈谛死了,还指不定沈昭通好不好顶着沈谛的身份坐到万人之上?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沈谛好,也不知道是如今的沈氏是借了谁的势!”
不愧是蒲妖,话里话外刺人的狠。
“族谱还没到吗?”沈谛问道
“来了来了!”
沈氏族谱与长老齐聚一堂,这场闹剧眼见着就要不可收场!却又冒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爹爹!”
“富贵?”沈老丞相惊坐起,“你来作何!快回去!”
沈昭通“噗通”一声跪下,哭喊道:“爹,孩儿不孝。”
他露出肚皮,鼓鼓嬢嬢。
“孩儿有了身孕。”
此话一出,就连沈谛都瞪大了眼。
众人皆知沈氏龙凤双子,若沈谛此时性别存疑,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沈谛真的死了,沈昭通顶了沈谛的身份。可眼下沈氏龙凤双子当面对峙,沈昭通又来这一招,世上本无男子怀孕之事,那沈谛是男变女确凿无疑了!
沈氏龙凤双子真的变成了沈氏双姝!一个要娶男人,一个未婚先孕!沈氏如今真的成了大京的笑话了!
沈老丞相颤抖着手指,“你你……是谁教你这般说的!是谁!”
“是我。”一人高声应答,从门外走了进来。
申玉融从门外进来,直直朝沈老丞相跪下,大声喊道:“岳丈大人!”
沈谛笑出了声来。沈老丞相气得白眼一翻,不省人事。
沈谛道:“还等什么啊?还不快把圣旨摊开,请公主殿下再添几句!”她故作指责,“四皇子啊四皇子如此心急!”
申玉融伸手扶起沈昭通,低头赔罪称是。
若说争夺皇位的势力中最弱的一支是谁?莫过于申玉融四皇子了,手下无半点军权,富也富不过薄氏。所以为了争夺沈谛手下的十万大军,他必然无所不用其极。倒是未想到他是如何说通了沈昭通?
沈谛看向沈昭通,只听见他极小声地说:
“阿姐,你别怪我,那三皇子申玉和是真的喜欢男人!我定然是不能嫁过去的!”
沈谛又是一乐!
“你这肚子?”
“胖的。”
“你倒是胆大!”
沈昭通是别人眼里的女子,他人都以为沈昭通恶恨三皇子好男色,却不想若是他真的嫁过去了,才是羊入虎口贞洁不保。其实无论是三皇子还是四皇子得到这十万大军,沈谛都无所谓,不过是她剔了牙缝里的肉,一群苍蝇围着转罢了。
她喜闻乐见这样的逗乐。
“将军,族谱抱来了。”
“长老呢?都没来?”
“长老们说一切由将军作主,他们已经享了将军的荫庇,再不敢放话造次。”
“好啊,这就好办了。”沈谛走向装昏过去的沈老丞相,晃了两下。
“爹,醒醒!你知道的,装昏这一招对我没用的,我从不可怜老东西。你不想被逐出族谱也行,只要你答我一问。”
“啊……”沈老丞相幽幽转醒。
“各位,没什么看头了。各吃各的,各喝各的。”沈谛朝众人一挥手,“另外,华英派人去帮忙找找谢松石,大喜之日,也不出来给我敬杯喜酒!”
“好好好!都喝起来!”
“吃菜吃菜!”
一时间,这场喜宴居然恢复了一种诡异的热闹。每一双眼睛都瞄着,每一双耳朵都侧着,偏偏嘴里吆喝,手里碰杯一点不拉。
沈谛笑得露出白厉厉的牙,她递给沈竹骨一杯酒,父女两对面坐着。沈竹骨并不接酒,侧脸冷嗤一声。
爹。”沈谛喊了声。
她眼角笑出了泪,笑意却凝固在眼周,眼心那一点亮锋利的让人不敢直视。
“爹,你怕我,对吗?”
沈竹骨惊疑地看她一眼:“谁说我怕你!”
“对吗?”沈谛把酒往他面前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