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噤声，看沈谛的脸色明显是动了气。也是，任哪个好端端的男人变成了女人也会心里不痛快，公主也是有种专门往人痛处上踩。
他们不知沈谛心中十分快活，此时此刻申有枝的话就属于是她瞌睡了立刻有人递上来枕头。自然而然地把话头引到她想要的方向。
篝火灰烟升天，堆积的柴禾间跳动着急促的火苗，映亮了夜中点点大喜红绸。明明灭灭的火光跳动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眉间，眼里。
一片切好的、腐臭的狗肉摆在了申有枝面前。
“公主吃啊。”
申有枝面色难看。
“不吃的话，你看看今日这把火会不会烧了你的公主府。”沈谛收了笑。
夜风忽过，吹得篝火一阵闪烁，浓烟扑了众人一脸。申有枝到底夹起了一筷子，她一抬筷从筷子间掉下一点白色蠕动的小东西。
“啊，是蛆虫。”沈谛不以为意地弹到地上，“没事，我当年行军被困也吃过腐肉，只不过不是狗肉罢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听的人却脊背生寒。
申有枝看了沈谛好一会儿，径须将筷子放进了嘴里。
“呕！”堂上已经接二连三地有人开始作呕。
沈谛手脚麻利地递了杯酒给申有枝，申有枝猛地仰头灌下，她红着眼，眼里分明有泪。两人无言对视，心意相通，无声胜有声。
落在旁人眼里便是公主气红了眼，心底对沈谛不知如何咒骂！
沈谛转过头，皱眉道：“方才那几位大人发出如此不雅之声，来人！还不多呈几盘肉给这几位大人压一压！”
不过饮了一口茶的功夫，每个人面前都摆了一盘肉。奇异的肉香和恶心感涌在喉间，不少人闭嘴脸色难看。
沈谛自言自语道：“三皇子和四皇子不知道富贵更喜欢哪一个？三皇子性子温敦，但母族势大，富贵去了恐怕婆媳不合。四皇子虽生母早逝，但府中侍妾太多，富贵没长半个心眼恐怕嫁过去日子也不好过。”
申有枝拿着筷子的手在微微地抖。她是为长公主，亲弟又早已去世。明面上与剩下两个兄弟和睦，实则听见他们名字时都在咬牙，她决不相信当日玉裁的死这两人没有推波助澜。
她情不自禁地摸向自己左脸，那里有一颗淡色的朱砂痣，玉裁在相同的位置也有一颗。桌面上浅浅一层酒水，倒映着她的面容，恍惚间竟像极了玉裁在笑。
若说沈谛是光，那玉裁便是大京中一缕裹着桃花的春风，他温和谦逊，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的好。便是这样的人，死时不过十五岁！
“不过这都好办。”沈谛单手握拳一拍掌心，“我留虎符一支，派遣十万将士守在大京。谁娶了富贵，谁就能得虎符号令十万大军，想来任婆家是谁都不敢动富贵半根毫毛！”
这下在座的都听清了！十万大军啊！那就是沈昭通的陪嫁！明晃晃的帝位就在眼前放着！众人心里的算盘几乎打出响来。
“沈大将军！”申有枝先声夺人，“无论令妹嫁给我那位弟弟，都是邗朝的美事！若是喜上加喜岂不更好？将军可曾想过自己的婚事？”
她问得这样直白，几乎所有人都立刻回想起大京中关于公主殿下和沈大将军的风流传闻，以为公主竟豪迈急切到这种地步，想把自己嫁出去？还是嫁给一个女子？
沈谛却装作不明，苦恼道：“可是，前日国师才给我算了一卦，若是我今年结亲，不出一年夫婿必定暴毙而亡，我克夫啊。”
“这又有何妨？”申有枝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克死了就再换一个，天下男人多的是！命不硬也合该配不上将军您啊。”
沈谛眼角眉梢的喜意生动，如同喜鹊跳入枝头。她笑不可仰，朗声道：“说得在理！公主果然还是公主！”
“我知道将军自幼就喜欢美人，要嫁人自然也是要嫁大京第一美人。”
申有枝与沈谛一唱一和，眼见着将话头要引到蓄谋已久的那人身上，偏偏这时候出来一个刺头。
“你要嫁谁！”这话问得又高又尖，像是从院墙外直直砸了一块石头进来。从门外风风火火又进来位熟人，正是被沈谛千叮咛万嘱咐要看好的蒲国师。
蒲妖一脚踹翻了篝火上翻烤的狗肉，恶狠狠地盯着沈谛，问道：“你要娶谁！
这个小疯子啊？怎么也没拦住他！沈谛看了眼靖华英。
靖华英立刻就要跪下，被沈谛抬脚顶住膝盖拦下。沈谛微微掀动唇角，还没说出一个字。蒲妖反倒气得仰天大叫一声。
他喊道：“我管你嫁得是谁！只要你敢嫁，我就作法！今晚就设祭坛！你嫁了谁，我就烧了谁的生辰八字！誓要他命途多舛，客死他乡！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沈谛眨了下眼。
“你说，你要嫁谁！”蒲妖逼问，顺道还白了一眼申有枝。
申有枝：……谁把疯狗放出来了！
“我要娶太子。”
“你敢……啥？谁？”
“我要娶当今太子殿下。”沈谛好脾气地重复道。
蒲妖露出一丝真切的疑惑：“邗朝哪里来得太子殿下？”
靖华英踢了下脚边的石子，小声提醒道：“五皇子……申玉颓。”
沈谛一眼横过去。
蒲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鼻尖哼了一声。“不过是脸长得秀气些罢了。想来会的花样也美欧……”
“咳咳咳咳！”靖华英恐他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出来，连忙打断。
“还有啊，不是我嫁。”沈谛字字清晰，眼角扫了满堂众生相。
“是我要娶了太子殿下。”
“让他太子殿下入赘我沈家，随我沈家姓，做我沈家赘婿，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孝顺爹娘生儿育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温良恭俭让，恩爱两不疑。”
她的话音轻而又轻，如同美人发梢从人脖颈间撩过，但字里行间却让莫名其妙地在座男人们觉得浑身震得发麻。
她竟然要娶太子！娶太子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满堂悚然。
就算她娶了太子，说生儿育女也对，温良恭俭让也对，但由一个女人说出来却哪里都不对劲。就好像男人也可以像女人一样被所在宅院依附他人生存，这怎么可能！令人唾弃！丢脸！
思来想去，到底是找出了原因——如今的沈谛已是个女人。
“我毕竟是当了二十年的男人，就算如今变了，从心底还是个男人。但奈何沈氏必须要留个后，所以今日所说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不知公主意下如何？不知国师意下如何？不知满座大人们意下如何？”
“来人，给我端一副碗筷。”原以为反应最大的蒲妖反倒安稳坐下，他挨着沈谛，面上早就没了方才的急躁。
沈谛挑眉看他。
蒲妖勾唇一笑，笃定道：“我知道你，你绝不会喜欢上囿于内室的男子。我还当你是真入了魔，原来不过是想取个新鲜玩意儿回来瞧瞧！那申玉颓的脸长得不错，是个好玩意。”
沈谛没接话。她凝视了蒲妖眉间的讽笑片刻，又扭头看向了公主。谁知申有枝倒是更利索，她示意宫女递上来一只笔，提笔就在圣旨上落了墨。
“殿下，那可是圣旨啊！你这是大逆不道！”
“啧。”沈谛指尖在唇前一竖，立刻有人把说话者拉了下去。
“聒噪，拔了舌头。”她说。
门外传来一声惨叫，满场肃然。
直到申有枝悬腕写完圣旨，再无人敢出声，连呼吸都放轻了。
蒲不悟于这沉寂中望向沈谛，他愣愣地捂住了心口，掌下的跳动太快了，快得他耳鸣眼花。他想了二十年，想自己能有一个杀伐果断、头脑清明的靠山，想自己可以有一方庇护之处，如今果然没看错人！
沈谛之姿，惊才绝艳。
“本国师合过了沈大将军和太子殿下的八字，若是能成一对佳人，可护邗朝再得八百年太平。”蒲不悟张嘴就来，多亏与沈氏文人墨客，不出两日这话就传遍了大京。
圣旨落成，金纸黑字分明。沈谛看向众人：“不知哪位大人可替沈某念一念这圣旨啊？今日出宫繁忙，竟忘了带上个嗓门大的人！”
场上众人互相看了看，还未从震惊中醒来，半边身子都是麻的。念圣旨？先不说这向来都是太监的活计，沈谛遣人干这事莫不是要折辱人？谁敢在这个时候当一只出头鸟！
“我来。”
从人群中冒出个愣头青，上前作揖行礼。
“卑职死不凡，拜见沈大将军、公主殿下、蒲国师。”
来者容貌眉清目秀，只是唇色有些苍白，如同一阵缥缈散去的雾。一身青蓝云雾色常服，衬得人稍稍有了些气色。正值壮年却拄着根松木拐杖，腿脚一深一浅。
死家第四子，少时得官，曾几何时也是个意气风发的人物。某年骑马摔落被马踩断腿骨落了残疾，由此一蹶不振。除此之外，他更令人瞩目的是他的驸马爷身份，据说和离之后仍是对公主念念不忘，至今不近女色。
申有枝皱了皱眉头，她未曾想到死不凡居然也到了这里。得了沈谛的允许将圣旨递了过去，指尖短暂地触及，又迅速躲开。
死不凡站在阶下，仰头见了公主眉间的郁色如针扎了一般，手中拐杖“砰”地砸在地上。他晃了晃身形站稳，苦笑了下转过身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太子殿下，皇家五子也。贤良淑德，容貌雅正，身兹体贵。今二十有三，适婚嫁之时。闻沈氏长女沈谛为人忠厚老实，且未有家室。与太子殿下乃是天造地设一对，特成佳人之美，赐婚二人，钦此。”
“啪啪！”
沈谛鼓了两下掌，道：“来人，给不凡大人添一双碗筷。”
死不凡茫然了一瞬，被人拥着坐在了蒲不悟下方。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最熟悉的申有枝，短短一刹，他忽然惊觉这是一年来，他离有枝最近的时候。
不过两三步之遥，似乎能从有枝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一如两人初见时，也是满堂高座与红绸，她清亮的眸中有一个小小的倒影。
“来，敬你一杯。”蒲不悟敷衍地与死不凡一撞酒杯，连目光都不曾落下。
“国师随性惯了。”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头，不轻不重，却将死不凡按得一矮。沈谛朝他举杯，目光灼灼如虎视，“不凡大人，沈谛敬你！”
在那犹如火烤的目光中，死不凡恍惚举杯。原来啊，原来沈谛是这般模样。怪不得啊，怪不得有枝一颗心始终落不了他人身上。
肩上的手拍了拍离开，死不凡却感觉自己的身形越来越矮，越来越矮，像是矮进了八方圆桌的桌脚缝隙下，成了一颗苟延残喘的灰砾。
“死不凡。”有人唤他，一如多年前。
多年前，那是他的洞房花烛夜。
他哆哆嗦嗦地躲在桌底，也是这熟悉的声音叫他，而后一把掀开落下的大红桌布，将他拽进了人间烛火里。他这颗灰砾在第一声呼唤中，从桌脚缝隙里磕磕绊绊地发芽，得见雨露春光。
死不凡，你给我滚出来！
公公主殿殿下！
烛火摇曳中，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盛怒的新婚妻子，依旧是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不凡大人！”
死不凡猛地回神，局促地起身。
“我敬你。”申有枝平静举杯。
“谢公主殿下。”死不凡谦卑道，但更多的是心如死灰后的无力。两人遥遥举杯，一同安静饮完。
直到死不凡被按着坐下，众人这才知道沈谛的用意——她在选人，选折服于她的人。只有这种人才配与她同坐，配得桌上一双碗筷。
只见沈谛似是想起什么，从袖口中摸了摸，摸出半枚玄铁器物推给了申有枝。
“聘礼。”
玄铁器物有头有尾，吊睛白额，王纹皮毛，铮铮然青铜声，是半枚能调动十万大军的虎符！
“我以十万大军做虎符，迎娶太子殿下！这半枚虎符暂托公主殿下交给陛下。若是日后沈昭通的亲事定下，再予半枚。”
再予半枚那就是二十万大军啦！二十万大军哪怕是日后沈谛要反，都有一战之力。一瞬间堂下众人心如鼓擂、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