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谛沉默,种田纳税的确是军费的重要来源,哪怕她本意不是,也实实在在地促成了这样的因果。
谢松石嘴快道:“小子,你不给将军,难道要给狄夷做赔款吗?”
小孩气鼓鼓:“我不能自己吃吗?你这人好不讲理!”
“讲理?讲理可做不了好人。将军给你钱是助你,不是施舍。”
眼看着谢松石和小孩逗起了嘴,迟新意牵过沈谛的马。
“走吧。”
两人渐渐向前走去。
临近分离,气氛总有些沉闷。
“其实我老早就想问你了,煎药治病难免会弄脏衣服,穿得一身黑不是更方便?你这一身白衣该不会是为了美吧?”沈谛弹了下迟新意的衣袖,打趣道。
迟新意定神看她。
“是你以前说过,说悬壶济世者,应当一身白衣,做高山上的神仙。”
沈谛一摆手,立刻反驳道:“不可能,我可不是那种正气凛然的君子。什么高山神仙都是假话!”
迟新意见诈不到沈谛微微一笑,才道:“是,你不是神仙,你是土匪!穿白衣是你定的不假。你拜我为师的时候,说一身白衣最显眼,若是有患者因你医术不精来闹事揍你,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你在哪,让我飞过去救你呢。”
他这句话信息量颇大,沈谛一时笑着没有回答。她知晓迟新意收过一个徒弟,说他亏欠唯一的徒弟却不说明白。她只当是他的私事,所以不多问,没想到如今这另一主人公竟是原身沈谛。想来两人之间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但也是这一刻,沈谛更清楚明了,种雪剑、迟新意所关心的,老皇帝忌惮的、千万百姓敬爱的——所有人,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原来那个沈大将军的,和她没有半分关系。
她若是个真土匪,自然能问心无愧地接受沈大将军的荣誉地位,接受沈大将军忠心耿耿的手下和沈大将军光明灿烂的前途,可问题就在这里——她不能接受。沈大将军的那条路她走不下去,她是她,他是他。
迟新意自顾自说:“可惜你从来没有给我英雄救美的机会,你好像事事都能办得天衣无缝,再难的苦都能自己嚼下去,沈谛你还是真的十年如一日,一点都没变。你好像一直都不想欠任何人。即使你现在记忆或有缺损,你这个人也还是是……”
他重复了下:“十年如一日。”
迟新意的尾音发颤,他眼中泛出压抑许久的痛苦。
“我自长白关南下的时日里一直在想,若是我见到你该怎么说我来迟了。说我被代十一下毒重伤,说边关战事又起杀阁事务繁忙,说马匹畜生难驯……可我分明清楚我是在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赶得上你的脚步。如今你又要离开南淮,我仿佛永远在追随你!沈谛,你想要志同道合的知己,我努力做好知己的角色……”
“不是。”
沈谛忽然开口打断他,她说的是如此的残忍且坚决。
“迟新意,你不是我的知己,你只是爱慕强者。”
她这句话是如此猝不及防,如此的果断笃定,以致于迟新意狠狠地愣了下,而后是铺天盖地袭来的心痛,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于万千不可置信中感受到了一丝慌乱,像是……被精准命中弱点死穴的慌乱。
沈谛的下一句话却更加狠。
“甚至连爱都算不上,只是慕罢了。”
无论是什么理由,迟新意就是迟了,一步迟步步迟。或许不是沈谛不给他英雄救美的机会,艰难之际,沈谛难道没有盼过有人伸手拉她一下吗?她沈谛是人,不是个没感情的石像。
迟新意哑着嗓子,道:“沈谛……你再说什么啊……”
“我在说。”沈谛柔和的目光含有轻微的谴责,“你看看如今的我,我不再是以前那位号令三军的沈大将军了,我现在只是个窝囊怕死的沈谛沈小姐,我若是一直记不起来过去,一直胆小地畏缩在城中小巷子小院子里,你能数十年如一日把我看作你记忆里的沈大将军吗?你是沈大将军的知己,还是我沈谛的?”
沈谛叹气。知己意味着志同道合、势均力敌,追随者不在其中,而她沈谛也不乏追随者。
“我先走了……”迟新意踉跄一下。
他的脸色一下子憔悴了,人走得很快,像是一片寒风中飘落的叶。沈谛望着迟新意远去。
谢松石匆匆沿着塘埂跑来,问道:“将军,阁主怎么了?”
跨下的马打了个响鼻,沈谛牵起缰绳,“他伤心了。”
“啊,为什么?”
“因为我太优秀了。”
谢松石:?
“谢松石。”沈谛正了正神色,“我此去大京,有两件事交代给你,一是教导那渔家小孙子种田读书,二是探寻好你家阁主和他那唯一徒弟之间的事。有任何进展都可写信给我。”
谢松石这时明白或许是沈大将军故意支走了阁主,他同样也正经了脸色道:“遵命!将军放心,我定低调行事,办得妥当!”
“妥当就行,低调就算了,你也瞒不住城里那些人精。”
谢松石:……
“知道了好的将军您赶紧走吧!来日方长后会有期一路平安将军!”
“好,再见。”
沈谛一扯缰绳马疾驰起,一路迎着风霜雨雪,再也没回头。
古淮河东流汇入三宬江,沿江船行十四天才能到大京边界,入了界需得骑马两天才可到大京的中心城。
沈谛从未想过自己扛过了十四天的水路,没抗住陆路。船刚靠岸,沈谛就倒下了,烧得像条丧家之犬。她孤身一身,只带了一匹马。上了岸烧得浑身疼楚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相处月余的船家偷牵了自己的马,拿走包袱,生生将嘴里想喊的救命咽了回去。
沈谛被扔到了破庙,嘴里的牙和刚长好的秃秃指甲一蹦一蹦的疼,连带着脑袋里都像是有虫在啃噬。她从未觉得深春的风如此的寒,直直冻到她心底去。又是一段需要她自己独自扛过去的日子。
半夜,沈谛蜷缩在稻草当中,却被人一脚踹开,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这是我铺的床!想睡,自己去找。”
原来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乞丐。
“你要是死了,就发发善心,死远点,别让我明天一大早还得搬个尸体,晦气!”
沈谛很勉强地笑了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真的站起来,要往门外走。
破庙没门,夜间冷风直灌,沈谛反倒在这冷风中吹出了一丝神志。她正要跨出去,腰上被猛地一踹。
“磨磨唧唧的,快点走!”
沈谛浑身无力,一个跟头栽进泥地里翻滚了好几下才撞到门外的一颗松树停下,沈谛不可抑制地呛咳了好几声,面前站定了一双脚,
她仰头看去,这才看清楚老乞丐的真样貌。
他并非是乞丐,也不老。
虽是满头华发,但容貌却青春昳丽,透着诡异的美感。他眉梢上都是戏谑笑意,一双眼瞳色淡得像景石琥珀,看她的痛苦仿佛看新奇玩意儿。他衣衫繁复富丽,脚上踏云长靴雕龙画凤,矜贵至极,仿佛生怕人看不出来他是个达官显贵。
这样的人却住在破庙,睡在稻草上。恍惚间,沈谛以为自己是遇上了山间妖怪。
“小乞丐。”男子上脚踹了踹沈谛,挑起一抹伪善的笑意,“你求求我,我就送你去就医如何。”
沈谛喘着粗气,自己扒住树站了起来,往着大路上去。
“这些时日,此地多见狼出没,你若是走了,今日必定要葬尸狼腹。”
那人慢悠悠跟在沈谛身后。沈谛不理。那人也不离开。
但是渐渐的、渐渐的……身后轻巧的脚步声变成了一下一下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气声。
天上月亮堂堂,月华自背后照来。
沈谛模糊的双眼忽然有了一刻的清明,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从背后照过来的落在地上的影子——原本人形的模样陡然拔高,慢慢长出了尖嘴獠牙,一只粗大的尾巴伴随着粗噶的笑意扫来扫去。
“沈谛啊……”
她的肩上搭上了两只毛茸茸的爪子。
“沈谛!”
沈谛不受控制地回头。
目光所及便是一颗丑陋硕大的狼首张嘴咬了过来!刺鼻的血腥恶臭扑面而来,她几乎看见狼嘴上颚条条的肉纹!
沈谛愕然被吃了狼肚子里去!
“嗬……呼……”
沈谛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喘着气,额上的汗珠滴进了眼睛里,她闭上了一只眼,恍然发现自己还在破庙中。
她根本没力气走出破庙。方才……是她的梦……吗?
可是,稻草堆上躺着那位白发男子样貌与梦里分毫不差!他背对着沈谛面朝墙壁似乎在睡觉,沈谛看向了他的屁股,那里鼓鼓囊囊不知藏了什么。
沈谛强撑着无力的腿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外挪去。正摸到破庙的门,肩上又一次搭上了两只灰褐毛爪。
“沈谛。”这一次唤的声音更近了。长长的狼喙自耳后伸过来,黑乎乎的狼鼻喷出炙热的腥臭湿意。
沈谛强迫自己不要回头,脑袋却不受控制地转了回去!
狼首再一次咬了下来!沈谛只看得清那一双琥珀色的狼眼珠,里面带着玩弄猎物的笑意。
“嗬!”
沈谛猛地坐起身,这一次她嗓子哑声,浑身衣衫已然湿透,毛骨悚然的战栗感从双腿上缓慢爬上来,麻痹感久久不散!沈谛迅速转头看向草铺,这一次,上面没有人!
“又是……梦吗……”
她的心还没有放下来,只听见背后的神像上传来一声尖尖的笑。
“沈谛,向上看!”
沈谛僵在了原地。一滴发黄的涎水擦过她的鼻尖滴落,腥臭无比。她摸向腰间,腰间的匕首已经不见了。
“哐当”从上方扔下来一把匕首。
“在找它吗?”那声音粗噶难听,低低地笑了一声,“我要叫你的名字了哦。”
沈谛喘了一大口器,缓慢地昂起头,目光扫过那低眉闭眼、落满灰尘的观音大士像,看见了那只蹲在观音头顶的怪物。
怪物咧开嘴露出满口獠牙,它面上分明是兴奋的笑意,道:“胆子倒是真得肥啊!沈谛!”
这一次,它一跃而下,利爪剖开了沈谛的肚子,生生挖出了胆子。
破庙中,沈谛再一次醒了过来。她狂跳的心脏渐渐平缓,眼皮一动未动,似乎还在睡。那东西在细细地嗅她的口鼻,不知所以地发出笑。
“沈谛,你以为你瞒得住我?”
这一次沈谛是被撕开了眼皮,挖出了眼球。
每一次,她痛得死去活来。
长日高升,日光落入松林。僻静的土地庙不止惹了何方大神,进进出出皆是纪律森严的士兵。较远一些的松树下摆了个小案几,上面垫了个药罐,蒸腾着白气。
更远处站了一女子,奇的是这女子铁甲戎装,持着红缨长枪正在和麾下的士兵交代着些什么。她忽然停了说话声,侧脸倾听,竟拔腿朝着土地庙狂奔过来。
“鹰花副将!靖将军!”
“喊什么喊!他娘的!将军醒了都没听见!”
破庙刚装上的大门被一把撞开。靖华英刚闯进门还没来记得高兴就被一把匕首逼到了墙角。
“将军?”
她扫了眼破庙里的情形,咽了口口水,看着眼前的人立刻就举起了手。
“将军!我是华英啊。”
面前的人脸上没有丁点血色,白得可怕,双眼无神嘴唇发灰,拿着刀的手却连抖都不抖。
靖华英和被绑了一地的人眼神交流:怎么回事?你们几个憨蛋怎么惹到将军了?!
地上的人全都缩在墙角,下半身光溜溜的,提溜着裤子捂着自己花白的屁股蛋,二十好几的汉子全都满脸屈辱的泪。
“我刚刚正喂将军药呢!屁股一凉!连裤子里子面子都给我扯掉了!”
“将军非要看我们的屁股!”有人嚎啕大哭,“呜呜呜我们不给将军就硬扒!动作太快一下子就扒了我们七个都没停一下!”
“太可怕了!这让我以后还没做人啊!”
还有这事!自家将军以前也不是这种人啊?生病烧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