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沈谛失去踪迹始终不见人影,整座南淮城像是被架在火上煎熬,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先是最大的青楼大花楼钉尸一事未结,后又有秦太守家的儿子被贼人绑去,如此种种,城中渐渐起了有鬼怪作恶吃人的风言风语。白日里街上人都难见几个,入了夜更像是一座荒城。
除了钉尸一事后本就生意难做的大花楼,今夜更是无一人光顾,众多姑娘难得的坐在大堂里闲聊。
“你说如今楼里冷清成这样,书姨怎么也不着急啊?”鹅黄衫的小姑娘梳着自己的丸子头,脸孔稚嫩,眨着圆眼问道。
话音还没落地,身侧给她打着镜子的姑娘就接话道:“她啊,自从上回房间里发生那件事就像是被吓丢了魂,一直都萎靡不振的。”
“诶你们说,太守儿子弄丢的事和查我们楼里的这件案子有没有干系?”
一位坐得稍远一些的束冠英气女子提高了些嗓门答道:“我觉得肯定有关系,不然这么可能前脚这里死了人,后脚太守家少爷就丢了!那太守想来宝贵他儿子宝贵得跟眼珠子一样!说不定就是杀人凶手在威胁太守,再查下去就要……”
“嚯!那你说的杀人凶手竟然还能威胁到太守了!那得是个什么样的厉害人物!”
“也不一定就非要是人!”英气女子继续道,“说不定……”
“你可闭上嘴吧!”
她一旁的执书姑娘甩了下袖子,将一本小册子丢在她怀里,细声细语道:“祸从口出,小心你这边刚说完,那边正有恶鬼就掀开你的被窝来!”
一时间,姑娘们都哄笑起来,大堂里像是养了几十只麻雀叽叽喳喳。
“笃笃。”
有人在笑声中喊了一句:“外面有人敲门。”
笑声一时全歇了,众人面面相觑。
“这来逛青楼的,谁还敲门啊?”
“我自进了楼,从未见过有男人敲门进来的,就是那酸腐书生也没有!”
“该不会是……”
众姑娘也都听说了城里的恶鬼传言,一时僵在位子上不敢动弹。场面静了片刻,就在她们以为那声敲门不过是听错了时——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鬼来了!”
尖叫声一时间此起彼伏。
清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大门像是要被外面的东西给活生生撕开,晃动着摇摇欲坠!大花楼夜间还是要做生意,所以大门只是用门栓轻轻掩住,眼见着就要被门外的东西给撞开!
众姑娘们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蹦,躲桌子底的,藏板凳后的,哭得直喊娘的。
直到大门被一脚踹开!四下一片寂静。
有胆大的人探出脑袋来,怔愣地看去。
“长、长恨?长恨!不是鬼!”
孤零零的月亮已然挂在了夜空,洒满了街道上的每一块石头,冷得人发寒发干。长恨背着月光,冷清清地撇过来一眼,提着壶酒兀自上了二楼。
她额间系着一条白布,乌发随意绑着脑后,眼眶发红发肿,显然是哭过许久,憔悴至极。
众人眼见着她进了原先的房间,才低声谈论起来。
“听说前段时间,和长恨在一起的那个男的也死了。”
“那个男的?大胡子那个不是早就失踪了吗?”
“不是不是!是那个长得英气的年轻人!据说是死了!”
“什么据说,我亲眼看见的!背离巷小院子里停尸七天,埋在了城外的西山。”
“果然是个扫把星!出生克死了父母,谁离得她近些,谁也不得个好下场!”
“要不怎么说要想俏一身孝啊,瞧瞧长恨,还没名没分呢,给人戴起孝来了。”
“砰!”从二楼砸来个木盆,巨大的声响骇得叽叽喳喳的众人哄一下散开。
长恨掩了门,也不点灯。在黑暗里一直坐到茶凉,才失力地趴在了桌子上,眉眼紧闭。
说的对啊,她的确是个扫把星。
沈大官人替她赎身,如今下落不明,尸骨无存。种雪剑吃了她给的人参丸,七窍流血气绝。
在守灵三日,她一刻未敢合眼,只祈求这是一场梦。
——不是梦。
下葬那日,寒风熄日,脸上的泪几乎要冻成了冰。她抓了把湿土,对着填土的人说:
“把我也埋进去。”
她对种雪剑不是爱,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怜悯。她期盼过无数男人可以把自己赎出大花楼,所以一次次献出自己的真心,种雪剑确实一次次把自己不受控制的真心藏好。于是,冥冥之中她把种雪剑看做是自己的同类,怜悯怜惜。
说起来,她很自私。看见种雪剑死了的一瞬间,她想得是——那自己日后怎么办?就在种雪剑死去的第二天就有登徒子上门闹事,欲图轻薄她,小院子的门被撞到快要散架,她在屋内拿着把刀睁眼挨到天亮,她想与其让他们闯进来糟践,她不如先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院外的流氓骂她,当了十几年的娼女,一朝从良真以为自己是个贞洁烈妇了?长恨这才还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回头是岸,天涯之大无处容她安身。
“长恨,你在吗?”
门被缓缓推开,来人脚步轻轻,身形瘦削,文弱风流,原是长恨在楼中最好的姐妹如兰。
如兰坐在桌旁,走到桌前点亮了烛火。她打量着昔日花魁的脸,生出几分怜悯来,她道:“书姨让我过来问问,你可还好?可要用些饭菜?”
“她为什么还不死。”长恨一动不动,“她不就想看见我这幅模样吗?”
如兰闻言下意识地看向门外,她看见窗纸上倒映的人影,那影子晃了晃,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书姨没读过书,她以为的为你好未必是你想要的,但书姨心是好的。”
长恨几乎要笑出声来,她转过脸来已是满脸的泪水。
“没读过书,所以想把我困在大花楼,做一个和她一样的任人糟践的娼女?这就是她为我着的想是吗?望我日后成为一个像她一样的鸨母?”
长恨一口气说完,耳鸣声嗡嗡响起。她吃力地撑起身吹灭蜡烛,转身躲进了床里。许久,久到她以为如兰已经离去,才听见外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反问。
“你任人糟蹋?”
问她的人还是如兰,如兰的声音很轻,轻到一阵风就可以吹散去。桌上传来茶盏相磕的声响,如兰为自己倒了杯茶,她笑了下。长恨房里的茶即使凉了也是碧绿沁香的,她抿了一口。
“你从破瓜到如今五年岁月,总共接了十五回客。楼里姐妹们在夏日最热的时节,一天便是十数回。你那十五个客人,每回都是书姨千挑万选,要么诚恳老实要么有钱有权。为何呢?”、
如兰自嘲笑笑道:“因为书姨想让人赎了你走,想让你从良成个妇道人家。可不巧了,这十五个男人没一个是傻子,每一个愿意当你的冤大头。书姨也看透了男人,所以在她伸手能碰到的最高最好的地方给你留了位置——做这大花楼的主人。”
死一般的寂静在屋内蔓延,长恨在这黑暗中无声的流泪,泪顺着她的眼角浸透发鬓,凉意粘稠。
“你不像我们是被卖进来的,你从小被书姨捡回来养大的,书姨视你如己出,她把你当做是她的亲生孩子,自己吃过的苦不忍心让你再吃一回儿,你多大的福气啊!哪怕是沦落到大花楼这样的地方,还有贵人帮扶着。”
如兰说完,自己反倒笑了起来,笑完起身走了。屋内陷入黑暗,长恨已经流干了泪。心头全然是无处消解的悲哀,如兰说得对,可偏偏她说得越对,她就越觉得悲哀。
比来比去,花楼与男人,妇与娼。
她的一生,不过尔尔。
长夜消弭,南淮城城内不太平,街上巡逻的卫兵一队接着一队,大花楼早早熄了灯。
沈谛借着月色又一次潜入了秦洗书的房间。
只不过这一次秦洗书坐在桌前,小火炉上煮着雨后龙井,神色清醒。见沈谛翻窗户进来,也不显吃惊颜色,反倒十分恭敬地起身。
沈谛将怀里熟睡的秦苍苍放到了床上,轻声道:“我今夜有事需要出去一趟,你照看一下这小子。”
秦洗书连忙答应,面色踌躇欲言又止,见沈谛也不喝茶就要走,才急忙问道:
“沈小姐,您许诺之事可还算数?”
沈谛凉凉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你不信我?”
“不敢不敢!实在是今日见了长恨,老奴心疼得很,所以才多嘴一问。”秦洗书姿态放得十足的低。
“放心,不过是给长恨找个好夫婿,定如你所愿。”话音说完,屋内只留下了秦洗书和熟睡的秦苍苍。
秦洗书给床上的秦苍苍脱了鞋,盖好被褥,坐在床边出神。
烛光摇曳,她裹紧了衣衫,经年久月的回忆一旦被唤醒,随之而来的是深入骨髓的悲凉。
她这一生的苦都是从踏入秦家大门开始。从小乞丐一跃成为秦家的养女,付出的代价就是要为秦家的仕途贡献出全部,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都被秦家那群妖魔出卖得一干二净。
她还以为自己是走了运气,能在荒年吃个饱饭,不用死于原野鬣狗嘴里,却没想到落入的是个更可怕的魔窟。
她辗转在一个个肥头大耳的男人之间,心性从坚定到动摇,从怀疑到反抗,从逃跑到绝望,最后慢慢接受命运——身为女人的命运,除了灶台不就是一张张床了吗?高床软枕、通铺草席、田间旷野,秦氏养了那么多的女子,如今活下来只有她一人。
没有背景的女人再貌美再有才情,也不过是秦打雄手里的一只雀,一身皮肉随意就可以贱卖。她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被推出去卖,仅仅是因为秦打雄看上了人家的一坛好酒。
“喏,这位干净。”秦打雄云淡风轻地开口,给长恨狠狠推进了逃不出来的深渊。
可是……可是秦打雄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手伸向长恨!
长恨啊!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善良聪敏,知书达理,若不是生在大花楼而是生在哪个富贵人家,必然是为名满南淮城的大家闺秀啊!哪怕不是富贵人家,只是个清白人家,长恨也能比如今这般境地好上千万倍!
这全然都是她造孽啊!秦洗书每每想起来就哽咽,不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