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洗书出了官衙,一路打听来到了背离巷。站在长恨居住的小院外,还没来得及敲门,门倒是从里面打开了。
长恨正要出门去买些菜,她的目光从挎着的菜篮上移开,看向挡在了身前的人。
“秦洗书?你来作甚么!”
秦洗书本在门外踟蹰不敢敲门,眼下正对上长恨忽地有些无措。
“长恨。”秦洗书细细地将她看了又看,眼眶温热,“长胖了些。”
“有什么事吗?”长恨并不请她进去,只是拦在门口问道。
“没事没事!”秦洗书慌忙摆手,“我只是、只是来看看你。你瞧你瞧,我带了好东西给你。”
秦洗书掏出个瓷瓶塞到长恨手里,摸着长恨的手道:“这是我好不容易买到的人参丸,你前些日子落了水,吃这个好好补补,不伤元气!”
长恨摊着手不接,秦洗书只好放进了她的菜篮子里。
“你收着,书姨对不起你,你收下书姨心里好受点。”
长恨叹了口气,跨出门槛关了院门,道:“我还要去买菜做饭,你不要耽误我时间。”
“我陪着你去!”
秦洗书落后长恨两步,亦步亦趋,却被长恨站定的脚步逼停。
长恨微微侧脸,目光斜斜落在秦洗书前方半步,反问道:“你陪着我去?”
“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从大花楼出来的妓女嘛?秦老板,我只不过是你从城门楼子捡回来的弃婴。四百两还不够买我这条烂命吗!逼我接客的是你,逼我跳河的也是你,你如今虚情假意的脸凑到我面前,是想让我把中午饭都呕出来吗?”
长恨尖酸刻薄的反问刺得秦洗书一愣。
“不是……不是……”秦洗书作势要去抓长恨的衣袖。
被长恨大力甩开,怒道:“滚远点!”
窄巷深长,连光都只落了一半。秦洗书站在阴影里,看着长恨的背影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巷子尽头。
“不是的……不是的……”
秦洗书整个人发抖,脱力地扶住墙才勉强没倒下。再抬起头,仿若瞬间苍老了数岁,眼里的疲惫与软弱夹杂着泪花一并落下。
自从秦洗书离开官衙,秦打雄却越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青天白日的,凭空心跳得越发不安,他不算是个绝顶聪明人,但坐稳南淮城太守位置的人又能是什么蠢货呢?思来想去,还是得给远在大京的亲哥写一封信。
“爹爹,苍苍回来啦!”
秦打雄眉头一松,看向蹦蹦跳跳进门的小童,起身去接,招呼道:“哎呦,小心点我的儿!”
小童头顶松松扎了个圆髻,肉乎乎的脸蛋又白又嫩,像是块水灵灵的豆腐精,还没有秦打雄腿高的人,十分可爱地炫耀道:
“爹爹,苍苍今日吃了两碗饭!”
“这么厉害啊!”秦打雄抱起儿子,“我儿将来定是大人物!”
秦苍兴奋地揪住他爹的胡髭,道:“是个像沈大将军的大人物!”
秦打雄乐呵呵地附和道:“此世间大人物,也只有沈大将军能成为苍苍的榜样!”
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笑闹好一会儿。秦苍年幼,吃饱饭就犯了困,小脑袋一点一点。
“老爷,少爷该去午间小憩了。”旁边的侍女上前来。
“小点声,莫要吵醒了他。”秦打雄轻声嘱咐道。
他的目光从秦苍胖乎乎的小身板上移到侍女的脸上,停顿片刻皱眉问道:“你看起来面生,今日怎么不是平安伺候少爷?”
平安是少爷的贴身侍女,秦打雄的夫人早逝,秦苍便是平安一手带大的。
“回老爷,奴婢名长生,才入宫今日平安身体不适,怕度了病气给少爷所以嘱托奴婢照看着。”
“长生,也是个好名字,去吧。”秦打雄不疑有他。
这一别就到了晚间,本是该吃饭的安静时候,太守府邸却乱成了一锅粥。
“苍苍呢!为什么找不到!”秦打雄怒不可遏,几乎要生吃了眼前跪倒一片的下人,“午间苍苍不还在这儿吗!再找不到人,全部都给我去死!”
众人战战兢兢,骇得魂都没了。南淮城内谁人不知道老爷是把少爷当成自己的命根子,老爷与亡妻只有这一位子嗣,如今找不到人,府里所有人都快吓死了!
“长生呢!下午不是她陪着苍苍吗!”秦打雄嘶吼。
管家抖着嗓子回道:“老、老爷,府里未曾有奴仆叫长生啊……恐怕是有贼人混进了府内……”
秦打雄一下跌坐太师椅上,整个人从暴怒转向不安惊慌。
“苍苍,我的儿!”他痴痴地念叨,“快,派人出去给我找!去城门查今日有没有妇人携着孩童出城!不,有没有孩童出城!”
如同石子投入寂静湖面,喧闹声自太守官衙一圈圈荡开,闹翻了入夜的南淮城。官兵挨家挨户地搜查,鸡飞狗跳。
彼时彼刻,大花楼地窖里,沈谛和秦苍苍大眼瞪小眼。
秦苍苍背着手,十足的小大人模样,板着小脸道:“你所求是为财吗?”
沈谛盯这他片刻,忍不住上手揉小家伙的脸,笑道:“秦打雄那个胡髭糙汉是怎么生出你这个肉圆子的!”
“我警告你!”秦苍苍像只小猫瞪着沈谛,硬撑着不低头,“我爹可是南淮城太守,你要是敢动我我就让我爹把你关进大牢!”
沈谛笑意收敛,她收回手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浅笑着问:“你关过人?原来今天我抓到的是个不讲理的小混蛋啊。”
“当然没有!”秦苍苍立刻反驳,“我才不是混蛋,我是将来像沈大将军一样的大英雄。”
沈谛挑眉道:“不信。”她“哗”地抽出腰间匕首,在小孩的脸上比划比划。闪着寒光的匕首看起来十分锋利。
“我秦苍苍!”小孩终于是憋不住害怕了,眼泪鼻涕发大水般糊了满脸,“湛天宇之苍苍,流孤月之荧荧的苍苍!未来就是大英雄!”
沈谛静静地看了会抽泣的秦苍苍。
“饿了吗?”她问。
“饿。”秦苍苍从手指缝里瞟着她回答。
“饿着吧。”沈谛笑得温柔而残忍,“你和今冬饿死的农家子比起来,只不过是投了个好胎而已。”
秦苍苍瘪了嘴,道:“你就是嫉妒我。”
沈谛忽而愣住了。
地窖里只点了一根蜡烛,摇曳的烛光下满室昏暗,石壁上的三个洞窟合得严严实实,空气似乎都停滞凝固起来。
“嗯对,我是在嫉妒。”沈谛轻声道。她收起刀。
在她原本的世界,她是对抗怪物的人类。而在这里,在这过于正常平和的年代,只有她才是一头怪物。
她嫉妒此世的天光不会被突如其来的阴雨覆盖,她嫉妒此世的土地不会长住吃人的藤蔓,她嫉妒此世的人类承载着希望生活。
三步之遥的洞窖里有一具腐尸,面目已不可辨。沈谛再与它同困于一穴中时想起来了自己原来的死因。
她不是被怪物掏心掏肺杀死的。
她撑到了人类种族的最后一刻,却发现人类已无一丝一毫胜利的希望。怪物与人类戏谑,愿意饲养人类做犬牙,做他们的肉食。
沈谛面向遮天蔽日的怪物种群,说出了人类的意见。
“我族选择灭亡。”
绝望至那种地步,睁眼却又看见了不一样的人间。她如何不嫉妒?
可是身处这样富饶平和的山川湖海当中,还有人吃不饱穿不暖!单是今年寒冬,原野饿死的枯骨就化作了雪花银流水般淌进了一些人不见天日的私库。
沈谛深深地看了眼秦苍苍,将身后的饭菜推了过去,道:“吃吧。”
“是鱼诶!”秦苍苍夹起鱼眼珠迅速放进嘴里,像是怕沈谛和他抢一般。
“不和你抢,多吃点鱼肉,今日刚捉的鱼。”
秦苍苍皱起眉头看向沈谛道:“鱼只有鱼眼是好吃的,其他的肉都难吃死了!我们家就准许我只吃鱼眼睛。”
他年纪尚幼还不会演戏,是实实在在地阐述自己看法。他从小就是被这么教养的,旁人所觉的浪费对于他只是不入眼的云烟。
“你吃鱼只吃鱼眼睛吗?”沈谛的筷子停在半空。
“我爹说了,像我们一等的富贵人家,吃鱼只是图个新鲜。”
秦苍苍昂起小脸,转头就要去夹别的菜。
沈谛一筷子打在他的手背上,痛得秦苍苍瞬间就嚎了起来。
秦苍苍出生到现在还从来没有人敢打他,哪怕是他爹都不行!眼下不光被人绑到了这乌漆嘛黑的地方,还不给饭吃,他实在是受不了这委屈!
沈谛看了眼张嘴干嚎的小鬼,自顾自吃饭,等到吃得差不多了才擦擦嘴,说道:
“你知不知道我绑你来不是为了钱。”
秦苍苍哭了半天也没人哄他,这才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听到沈谛一开口就老老实实闭了嘴,可怜巴巴瞅着沈谛。
沈谛温温柔柔地一笑,嘴里吐出的字眼却让秦苍苍吓得小脸一白,再也不敢靠近她半步。
“我绑你是为了——杀你爹。”
借着昏暗的烛光,沈谛从怀里抽出一卷账本,账本用了大红的洒金纸,一笔一画记得都是南淮太守私库的流水账。
“你看。”
沈谛指尖落在账本上,道:“你爹是南淮城的皇帝,和邗朝的老皇帝一样,强横暴虐聚敛剥削,高爵厚禄滥用威权,政令无常杀人如麻!这纸上都是你爹刮出来的民脂民膏,每个字或许都是一条人命。有没有学过一句谚语叫作一命抵一命?”
她轻声细语,目光里甚至带着浅浅笑意。秦苍苍却吓得如同半死的鼠子,死死缩在墙角。
“苍苍,忘了告诉你,你身后的墙壁里有个死人。”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落入秦苍苍耳朵里恍如一道炸雷,小孩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沈谛收起了笑,面无表情地独坐好一会儿,才抱起秦苍苍放到一旁新铺的稻草床里,盖上棉被。
沈谛看着秦苍苍白嫩的脸蛋,她自我反省了会儿,今日恐吓儿童,实在恶劣,下不为例。
背离巷内,小院中。
长恨正在厨房添柴,她在大花楼时从未进过后厨,多亏了有些天赋,这些时日又熟稔了些。但眼下一时烟火升起,有些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熟了一盘菜,正要装盘间看见了菜篮里秦洗书送过来的瓷瓶。
什么人参丸子,估计是从哪里买来的便宜货!送东西是假,想奚落她过得差强人意才是真,可倒好没遂了她的愿!
长恨不再分神,急匆匆地炒完四道菜,朝着院子连名带姓地喊道:“种雪剑,拿碗吃饭!”
饭桌上,种雪剑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
长恨翻了白眼,阴阳怪气道:“不知道还以为是谁家的小闺女闹春胃口不好呢,跟个猫似的拈两个饭黏子!”
种雪剑看了她一眼,不理。
气得长恨也搁了碗,骂道:“饿死你个龟孙!”老娘我辛辛苦苦做饭,还吃不得你了!语罢,她又看见了种雪剑眼下的青黑,想到他也是不见沈谛心里难受,长恨又咽下了怒火。
她憋屈了许久,一扔筷子气冲冲进了厨房。
种雪剑还没说什么,长恨又气呼呼地回来,直直朝他面上掷了个东西。他伸手一接,是个瓷瓶。
“吃吧。人参丸子,不吃饭吃这个总行了吧!”长恨瞪着眼睛,大有他敢说不就掀了饭桌的趋势。
种雪剑这回倒是学乖了,打开瓷瓶倒下来了一粒——整个瓷瓶就一粒。
长恨清了清嗓子道:“贵东西嘛,当然论个装喽,你还以为能拿人参丸子当饭吃啊。”
种雪剑咽下药丸,也不说话,兀自回了房屋。
自从沈谛不见踪迹之后,种雪剑的话就少得可怜,除了每天触犯还能见着他,其余时间他都在外间寻找他家将军!
“啧。”长恨狠狠咬了块肉,“养了个哑巴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