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父亲的一瞬间,常希音浑身发冷,牙齿都要打颤。
她突然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自从丁一公布自己的婚讯以来,父亲还从来没有联系过她。
不仅父亲始终沉默,连秦阿姨也是三缄其口。与他们相关的人,都没有来旁敲侧击地问过常希音任何的事情。
可是这并不合常理。
回想起当初在机场,常希音只是随口说出一句“未婚夫”,都能够令父亲暴跳如雷,找她找得想要发疯。
现在丁一开发布会宣布自己结婚。
这么重要的事,他居然能耐得住性子吗?
就算丁一由始至终没有提到常希音的名字,至少父亲也该起了疑心,过来质问她两句。
可是没有。全部都没有。
父亲是那么地安静,好似根本不存在,彻底地在常希音的朋友圈中隐形。
这不合常理。
这非常地不合常理。
可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却被常希音给完全忽略了。
一来,她这两天实在很忙。结婚,搬家,孤儿院,梁程媛……诸多琐事诸多谜团压上心头,令她根本喘不过气来。哪里还有心情去思考父亲的事。
二来,或许她也的确心存侥幸心理,以为还没有发现的事情,就不必烦忧。又或者“万一”父亲这次就是忘了呢。
这个“万一”,是多少人类的劣根性。常希音却也不能幸免。
难怪她现在有此一劫。
现在想来,父亲应当就是利用了常希音的这种侥幸心理。他故意沉默,故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让她几乎要忘了他。
然后,才在关键的时刻,给常希音致命一击。
他直接选在丁一上班的第一天,亲自来拜访。
多么釜底抽薪的计谋。
常希音背后发冷。
不愧是她爸爸,不愧是这样老奸巨猾的男人。
他总有办法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地给她来一次这样强烈的打击。
比如说现在。
下午丁一突然的那些举动,无疑都有父亲在背后推波助澜。
甚至可能他最开始那些看似平静、正常的模样,都是他对自己的试探。
而一旦等到丁一确定了一些什么,这个男人就骤然地对她翻脸了。
难怪。
难怪。
常希音从来都不觉得一个路弛值得让他这样大动肝火。
他们问题的核心就绝不可能会是路弛。
真正的症结在这里。
在她的父亲。
在她这个巧舌如簧、阴险又狡诈的父亲。
父亲坐在那张干干净净的沙发上,手边搁着一杯水。
虽然他被安置在了丁一的办公室里,但他很聪明地没有轻举妄动,做些自作聪明的事情。
或许他猜到了丁一的办公室里装着监控。
毕竟这里是从一的心脏之地。
丁一又是这样一个控制欲强烈的男人,他不可能不做些什么,来保障自己公司的安全。
而父亲同为公司老总,想必也很清楚这一点。
他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很耐心地等着,直到听到电梯里的动静,才第一时间站起身来,迎上去。
但他没有想到,从电梯里从来的人竟然不止是丁一,还有他的女儿。
此刻两人看起来还是相当亲密的姿势。
常希音仿佛有些腿软了,站不稳。
丁一第一时间从背后搀扶住她。
这样看起来就好像是她倒在他的怀里。
他们郎才女貌,如此恩爱,竟然在办公室里都忍不住要秀一秀恩爱。
如果是旁人看到这样的情景,多少会觉得有些尴尬。
父亲却丝毫没有。
他只是笑了笑,很尊敬地对丁一打了声招呼:“丁总。”
再对常希音很亲昵地笑着说:“音音。”
常希音从父亲的语气里就已经很清楚,对方一定是知道了自己和丁一的婚讯。
否则他绝不会用这样肉麻的语气来跟她说话。
好像她已经又变成了自己最得宠的女儿。
又或者这只是一种表演,他喜欢在别人面前表演自己对女儿有多么好,喜欢在别人面前假扮慈父。
可是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掌掴常希音的时候,丁一也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
他早就知道这是个怎样的父亲。
他早就知道这个父亲私下对待女儿是一副怎样的嘴脸。
常希音越想就越觉得非常恶心。
恶心得她甚至有些腿软,本想要从丁一身上站起来,此刻却不能了。
好在丁一还是稳稳地托住了她。
他的手掌着她的腰。
掌心滚烫。
常希音觉得不是太自然。
而父亲竟然露出很高兴的表情对她说:“看到你们现在感情好,爸爸也就放心了。”
常希音需要尽力克制住自己,才不要露出被恶心的神情。
她深呼吸一口气,遏制住眼底的厌恶。
对父亲露出一个微笑说:“怎么了爸爸,难道你一直觉得我们感情会不好吗?”
父亲仿佛被她的话给噎了一下,但还是反应很快地说:“怎么会呢音音。”
“您刚才那样说,言外之意不就是这样吗。”
常希音扭过头,对丁一笑了笑:“老公,是这样吗?”
她在“老公”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丁一望着她,轻笑一声。
没说什么。
父亲咬了咬说:“音音,你别多想,爸爸不是这个意思。”
常希音脸色微变,有点冷淡地说:“哦,话是你说的,现在倒要来怪我多想了。”
父亲:“……”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女儿现在竟然变得这么难缠了。
不就是仗着背后有个老公撑腰吗?
可笑。
也不看看他是因为什么而娶她。
他在发布会上都不肯公开她的身份,哪里把她当个人了,现在就要这里来拿乔。
常父咪了眯眼,心想自己还是得给这个女儿吃点教训,敲打敲打。
不然她要飞上天了可不行。
他脸上也露出个笑来,语气很缓和地说:“音音,爸爸你知道现在对爸爸有情绪,这是应该的,爸爸很理解。可是爸爸也不是故意的呀,爸爸这几天联系不上你,又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这不是都没办法了,才找到丁总这里来了吗……”
常希音皱着眉望着他。
大脑在飞速地运转着。
他在暗示什么?
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她竟觉得背后丁一握着她的手掌,微微收紧了一些。
他的呼吸喷到她后颈。
温热的,带有侵略性的。
常希音又觉得不舒服,很危险。
但是他不允许她躲。
这又是他不高兴的表现了。
丁总一旦不高兴,占有欲就变得显得强烈起来,像是那种急于圈住地盘的野兽。
可是父亲跟他说了什么,才会让他不高兴呢?
常希音还是没太弄明白。
所以面对父亲这一番假惺惺的话,她只好见招拆招地说:“那既然你现在见到我了,知道我没死,可以走了吗。”
父亲哈哈一笑,还是很油盐不进地说:“音音,你在说什么呢,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动不动把死字挂在嘴边,爸爸听了都害怕。”
常希音说:“我就这样的风格呀,爸爸你还没习惯吗?”
父亲颇为油滑地说:“现在也不需要我习惯了,只要丁总习惯就好了。”
话里暗示的意味十足。
又让常希音觉得很恶心。
“够了。”她说,“爸爸这样随意揣测别人的夫妻生活,不觉得很不体面吗?”
父亲皱起眉:“音音,你怎么用这样的话来形容爸爸……”
“别兜圈子了。”常希音很粗暴地打断了他,“我再说一次,爸爸,如果你是担心我死没死,那现在你见到我了,我没死,你可以走了,不要打扰我老公工作。”
她这个逐客令下得非常清楚,几乎可以说是毫不留情面。
父亲定定地望着她,眼里的阴鸷几乎要化作刀子,朝着常希音直直地飞过来。
但最后他只是“哈哈”笑了两声,又变成了那副儒雅、谦和的样子。
“音音,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他呵呵笑着说,“爸爸虽然爱女心切,但也不是那种做事没有分寸的人。如果只是为了一点私事,爸爸不会过来打扰丁总的。”
常希音“哦”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说,你找丁一还有别的事情。”
父亲轻轻颔首:“自然,不然爸爸也不会在这里等待这样久了。”
常希音脸色露出讥诮的笑容:“也是哦爸爸,我的事就是私事,不值得你在这里坐冷板凳坐这么久。你肯定是另有要事,才甘愿在这里浪费时间,对吧?毕竟我爸爸也是开公司的人,每分钟都能赚钱的。”
很奇怪。
她话说得越酸、越尖刻。
她父亲的表情却反而越开心了。
因为从常父的理解里,常希音此刻这样的歇斯底里,恰好向他传递了一个信号。
那就是,她在丁一这里过得不好,她不受丁一的宠爱。
也正是因为她不受宠,她不高兴,所以她才迫不及待地要把情绪发泄到别人身上。
父亲叹了口气说:“音音,你别这样说话了,你这样会让我想到你妈妈的。”
常希音立刻尖叫了一声:“你别提我妈妈!你怎么有脸提她!”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抓着手边的东西扔出来。
什么都好,直接扔。
但她才刚刚伸出手,就被丁一给禁锢住。
他牢牢地握着她的手腕,在她耳边说:“不要这样。”
常希音的呼吸急促。
胸口剧烈地起伏。
好似她眼前一度是雾蒙蒙的,是看不清的。
随着丁一的话语,才渐渐地清醒了起来。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方才拿的是一只奖杯,似乎是某个科技竞赛的奖品。
总而言之,能丁一放在办公室里的东西,总不会太坏。
常希音深呼吸一口气。
眼睁睁地看着丁一,从她手中将东西拿走。
他还是很平静。
她想要说抱歉,差点砸了他的东西,可是却说不出口。
父亲也很抱歉地望着丁一:“抱歉,丁总,是我教女不严。”
丁一说:“没关系。”
父亲又说:“她平时没有这样的暴力倾向的,也许是跟她妈妈学的。怪我,我不该提到她母亲。”
这句话一出,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假如他是真的爱常希音。
假如他哪怕有一丁点儿的、希望她的婚姻和谐幸福的想法。
他都绝不可能在节骨眼上提到常希音的母亲。
但他偏偏就提到了,还是这样明目张胆地提了。
他的语气是一种假惺惺的慈祥。
而常希音每听他说出一个字,身体就会轻轻地颤一下。
丁一在她背后,动作很轻地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抚小朋友。
他还是没什么表情地望着对面常希音的父亲。
过了一会儿,才像是上了钩的鱼一样,平心静气地问道:“她的母亲怎么了呢?”
父亲露出为难的表情:“关于她妈妈的事情……”
他转头看向常希音,语气很宽和地说:“音音,这些事不方便当着你的面说。不如你给我们一点时间,让爸爸和丁总聊一聊这件事,好吗?”
常希音露出恐惧的神情。
她整个人都发起了抖来,像是受惊的鸟雀一样,很小声很小声地说道:“爸爸,求您不要这样做,求您了……”
父亲却像是在哄她:“你的过去,丁总总是要知道的。”
常希音猛烈地摇起头来。
她从丁一怀里挣脱出来,扑向了常父。
脚步跌跌撞撞地,像只风中颤抖的小鸟。
一边跑一边还在哀求着父亲。
常父看似在躲,其实却没走几步,站在原地,满意地望着他的女儿。
他觉得他已经将她驯养成功了。
现在这个女儿,如自己所愿地,展现出一副患得患失、神志不清的疯相。
博士又如何?
学心理学又如何?
她骨子有疯子的血脉。
她以为自己可以逃脱父亲的掌控。
根本不可能,他想要她结婚就结婚,他想要她疯就要她疯。
她跟她那个疯子妈妈一样,一辈子都只能待在他设定好的牢笼里。
结了婚又如何,假给丁一又如何。
改不了姓。
改不了命。
她还是姓常,也永远只能姓常。
常希音跌跌撞撞地扑进了父亲的怀里。
她的眼泪几乎打湿了他的肩膀。
常父非常享受这一幕,甚至伸出手想要拍一拍她的肩膀,低声哄她说:“别哭了,音音,爸爸都是为了你好。”
他觉得自己雄风犹在。
不过十分钟的时间,就能让一个不听话的、叛逆的女儿,彻底崩溃。
他喜欢女儿扑在怀里、乖巧温顺的样子。
……其实如果能够跪在脚边就更好了。
但现在丁一还在场,似乎不太方便做得那么过分。
毕竟如果让对方感到反感就不好了。
所以常父还是闻声地哄着常希音,继续扮演一名最无害、最有亲和力的慈父。
他察觉到女儿的身子越来越软,似乎已经要站不住了。
她的手很无力地滑过他的肩头。
常父觉得心里有些飘飘然。
是那种驯服野兽的快感……
突然,常希音的手掠过他的身体。
在他背后用力地一抓,抓到了什么。
然后她握着那一沓文件,急速地后退,一直退到丁一身边。
常希音的脸上泪痕犹在。
但她没什么表情地、用力地抹了抹眼泪。
然后冷冷地说:“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