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希音将自己完完全全地裹在了被单里。
纯白的被单,散发着浆洗过后的清新气息,像高而远的雪山。
她并不觉得缺氧,反而觉得将自己藏在这里面,就十分地有安全感。
恍惚之间,她好像又看到了童年时的自己。
她是否也曾经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不敢出来?
哦。大概是的。
那是更早更早以前。
是父亲喝醉了酒,跟他的某一任女友吵完架,跑回家里闹事的时候。
她听到楼下传来砸东西的声音。
哐啷哐啷。哐啷哐啷。
像地震,像狂风骤雨。
父亲在大声地喊她和他姐姐的名字——
不是那种温柔的、要给小孩子吃糖果的语气。
而是凶恶的、恐惧的、要将小孩子架到火上去烤的语气。
常希音吓得泪流满面。
姐姐将她推进卧室里,用被子盖住她的身体。
温柔地隔着被单抚摸她的头。
“不要出去,音音。”姐姐对她说,“不要出去。就在这里等着。”
常希音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可是、可是爸爸在喊我的名字……”
“你听错了。”姐姐十分笃定地说,“他没有在喊你的名字。”
记忆与现实相重叠。
常希音听到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也在喊她的名字。
他叫她,“常希音,丁太太,快出来”。
但他的声音是低沉的、微哑的、充满磁性。
像大提琴。
而不是记忆中,父亲那混沌的、被酒精浸淫过的苍老声音。
隔着床罩和被单,她看到丁一站在外面,好声好气地哄她。
男人的阴影在阳光之下,被勾勒出了十分挺拔、迷人的形象。
他似乎是半跪在床边。
很温柔,也很虔诚地,双手按着床沿,像一只被驯服的大猫。
他几乎是用一种低声下气的方式,喊她的名字,说他错了,他再也不逗她了。
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隔着薄薄的被单,轻轻摸她的脸。
动作很轻,很柔,像在摸什么珍稀的小动物。
纯白的床单勾勒出他手掌的形状。
他的体温、他的力度,都准确无误地传了过来。
常希音咬紧牙关,瑟瑟发抖起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水,正在被融化。
可是无论他对她说了些什么,常希音都只当是没有听见。
那些声音像空气中的噪点,漂浮不定。
在两人僵持之时,门铃响起。
丁一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
“是我的助理。”他对常希音解释道。
那就是他的助理送衣服来了。
来得还真是时候。
常希音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丁一说:“我去拿衣服。”
他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叮嘱她,“你别锁门。”
常希音突然很想笑。
他是把她当成小孩子了吗?
她听到脚步声远去,消失。犹豫了一下,突然掀开被子,跳起来就把门给锁上了。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有人走回到门边。
丁一说:“衣服给你拿来了。”
他敲了敲门。
没反应。
这是预料之中的。
他拧了一下门把手。
门被反锁了。
这当然也是意料之中的。
丁一笑了一下,用指纹锁把门给打开了。
咔哒的一声。
常希音还坐在床头,但已经从被子里爬出来了,像个小女孩一样,抱着膝盖。
这是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像个婴儿。
丁一手上拎着一只全新的纸袋子里,慢慢地走到了床边,望着她。
“这么点事,就能让你气得那么厉害?”
他用含笑的、平静的语气说。
“是因为你太在乎我了吗,还是太相信我了。”
常希音摇了摇头说:“都不是。”
“哦,那是什么?”
她不打算回答,头也没有抬,命令的语气对丁一说:“帮我倒水。”
他照做了,还将水杯放到了旁边的柜子上。动作很轻,几乎没有一点声音。
常希音又不乐意了,要他将杯子递到她手上。
丁一笑笑说:“喂你好不好?”
常希音说:“你别恶心我。”
“恶心吗。”丁一轻声说,“那这样呢?”
他半跪到地上,握住她的脚踝,帮她穿鞋。
他的手掌还是很烫,掌心有茧。
碰到她的时候,像火。
原来他还是在耿耿于怀于她刚才赤着脚就往外跑的事情。
常希音恍惚地回忆起,这并不是丁一第一次跪在她面前,帮她做这样的事。
显然他们的权力地位终于颠倒。
她变成了占上风的那个人。
但她也应该庆幸。
假如她不是突然找回记忆,丁一会因为愤怒而对她做些什么。
她一半是在愤怒,一半也是在借题发挥。
借自己的记忆,来躲避本该有的、更为暧昧的可能性。
她总算是逃过一劫。
丁一放过了她。
否则她也不知道,他们之间会发生些什么。
-
助理带过来的衣服十分合身,审美也相当不错。
是常希音平时会很喜欢穿、而陈之仪会嫌弃为太死板的那类衣服。
她对丁一说:“助理的眼光很好,麻烦帮我谢谢他。”
丁一反而露出个有些微妙的表情。
“我挑的。”他说。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好像很期待常希音能对他说一句,“你的眼光很好”,或者“谢谢”。
但她表情有些古怪地“哦”了一声,就没再说什么。
他们各自坐在丁一的车上,占据了车窗的两边。
过了一会儿,常希音转过头来。
丁一反应极快地,几乎是立刻就看了她一眼,好像还是很期待她能对自己说些什么。
常希音仿佛很体贴、很懂他地说:“其实你不用特意陪我回去一趟的,我答应会搬过来,就一定会搬过来。”
丁一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过头,不再说话了。
-
至少有一点大数据没有说错,就是常希音的确很满意丁一的那套江景大平层。
从那栋江景房再回到自己的别墅,常希音甚至有些不舍。
那里很高,视野很好,阳光普照。只需要拉开窗帘,就觉得一天都是新的。
而这栋别墅却是如此地陈旧,阴暗,没有一寸阳光能够照进来。
常希音想起陈之仪反复对自己提起的风水之说,又想起她还曾经向自己赞美过丁一的炒房技术。
于是她十分认真地问丁一:“如果这栋房子卖给你,你会买吗?”
丁一不置可否地问她:“多少钱。”
这下子把常希音给问住了,她也不知道这套房子多少钱。她对于房地产、金融、或者别的一些什么……都没有太过于清楚的认知。
“等我一会儿。”常希音说。
她拿出手机,打开房地产app,搜了一下这套房子的市价,然后自认为还算很公正地,挑选了个折中的数字报给他。
没想到丁一立刻摇了摇头说:“不买。”
常希音说:“你都不考虑一下,这么果断就拒绝吗?”
丁一看她一眼:“是你要卖给我?那我可以考虑。”
常希音笑:“我倒是想卖给你,可是这房子根本就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
“写的我爸爸的名字。”常希音用一种仿佛很轻描淡写的语气说,“这不奇怪吧。”
“我听说这是令尊和令堂的婚房。”丁一却说。
她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得还挺多。”
丁一:“新闻上都写了。”
常希音笑:“这么多年前的新闻,还有人看吗?”
丁一说:“我会看。”
常希音猜想他的意思是,这些花边新闻也会影响到房价,从而再影响到他老人家作为投资人的判断。
这么认真刻苦。
也难怪炒房从未失败。
既然如此,她不介意赠送他一些陈年八卦。
她“嗯”了一声说:“房子是我妈妈买的,外公出的钱,但是写的是我爸爸的名字,作为长辈送给他们的新婚礼物。我搬过来的时候,爸爸是有提过要不要把房子过户给我,但我觉得好像没什么意义。反正我也只是想住在这里,这就够了。产权是谁,对我来说没什么分别。”
丁一说:“你不要也好,这栋房子不值什么钱。”
她觉得他可能只是在安慰自己,就故意逗他说:“真的吗?你刚才为什么不肯买啊?”
“流动性太差。”丁一说,“这里的风水不好。”
这句话是常希音始料未及的。
她目瞪口呆地望着丁一。
“你也信风水?”
丁一表情很矜持地笑了笑说:“不信。但是它很有用。”
常希音说:“那你帮我分析一下这个房子的风水。”
丁一还真的说了。
他说的内容其实和陈之仪说得大差不差,但是不知为何,听起来就是要比陈之仪要科学和专业得多。
可能因为陈之仪废话太多。
而他向来言简意赅,简明扼要。所以才听起来要权威不少。
常希音可能是被这种权威感给唬住了。
她犹豫片刻,最终没有忍住,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那你觉得,我父亲是故意的吗。”
丁一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很平静地问她:“什么故意的。”
常希音说:“故意买下这套风水不好的房子,把它作为和我妈妈的婚房。”
她紧紧地盯着丁一的眼睛。
很执着,很紧绷。
好像他的答案,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对她来说,都非常重要。
丁一很享受这种感觉。被她放在心上,被她重视,被她渴望。
他想知道自己能否将这种感觉延迟一些。
所以他对常希音说:“我思考一下再回答你。”
他又对她撒谎了。
其实这个问题不需要任何思考,就能得出答案。
但是向来善于识别谎言的常希音,这一次却又被他给骗到了。
她说“好”。
“我等你的答案。”
丁一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突然觉得自己做了非常正确的选择。
将答案延长,就可以将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他再一次对她说:“这个房子不好。”
常希音说“嗯”。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转给你更好的房子。”丁一眨了眨眼,有些口干舌燥地说,“写你的名字。”
他有些紧张。
比向投资人兜售方案时还要紧张。
可是常希音只是对他笑了笑说:“不用了,我不需要。”
她不需要他的房子——可能也不需要别的东西。她向来不会从他这里索取太多。
丁一低低地说了声“好”。
小心地敛去自己眼中的失望。
“那我去帮你收拾行李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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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因为常希音对丁一说过自己搬家可能要搬很久的话,所以丁一带了一整个收纳的团队。
乌拉拉一大帮人,各司其职,看起来阵仗很大。
常希音看到的时候都吓了一跳。
但她其实没有很多东西要收拾。
这栋别墅比想象中要空荡许多。
一来,在她住进来以前,秦湘丽已经将这栋房子彻底地清理过一番,将很多旧日的东西都丢了出来。
二来,常希音自己本来也没什么行李。
她本身物欲就不强,也是极简主义的奉行者。
然而将这么一大帮子人请到自己家里来,常希音还是多了几分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让他们对整栋别墅进行一次地毯式的搜刮,或许他们还真能发现一些什么漏网之鱼,姐姐的遗物、或许与当年之事有关的线索。
所以她虽然不方便明说,但是字里行间多有暗示地,让他们多多整理屋子里的东西。
她也跟着在后面晃。
名义上是监工,其实是假扮福尔摩斯。
然而结果却是让人失望的。
这栋别墅里的确什么都没有,除了回忆。沉甸甸的回忆,轻飘飘的回忆,全部都漂浮在空气里,如看不见摸不着的扬尘。
常希音开始感到失望与挫败。
她转身要下楼,却撞到了背后坚实的胸膛。
原来丁一一直在默默地跟着她。
她差点撞到他身上,他倒是没有再借机对她做些什么,反而很绅士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然后用一种同样绅士的、彬彬有礼的语气问她:“我可以参观你的卧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