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闹剧最后究竟是如何结束,常希音自己也不知道了。
她看到父亲抽皮带出来,就开始感到索然无味。他的倒影在墙面上变成巨大的鬼脸,凶恶,可怖,面目全非。她自顾自推门离开。
厚重的房门也无法完全掩住里面哭天抢地的声音。佣人们都守在门外,噤若寒蝉。
路弛默默地跟着她走了出来。
“二小姐。”他又换了对她的称呼。
常希音笑笑说:“又是大小姐又是二小姐,你怎么不觉得很乱?就叫我名字吧。”
“……我不敢。”对方语气艰涩地说。
“有什么不敢?你又不是我的司机了?”
路弛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自那一夜之后,他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像一尊残破的石像。
又或者,其实真实的他就是这样。而之前这个年轻人所表现出的青涩、懵懂,都只是为她量身定制的伪装。
“你刚才做得很好。”常希音说,“比我想象中更好。”
“我也会兑现我的承诺。”她拿了根烟出来,很缓慢地点上。烟雾笼住她的脸。
路弛哑声说“是”。
他们将事情说开,也是在那个晚上。
丁一送她回家,她在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凌晨三点,有人在楼下猛烈敲门。
常希音晚上不会让佣人留宿,空荡荡的别墅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惊疑不定地抄着根棍子走到家门口。
门外的人却是路弛。
他已经喝得很醉,并不啻于丁一。双目赤红,半张脸在月色下隐去,像一条高温烫过的、垂死的鱼。
常希音以为他在发酒疯。
可是他张口说的是,“对不起。”
“有人拍了您和丁先生的照片,二小姐要把它发给记者,我没有拦住。”
他声音很哑,脸上露出痛苦而歉疚的表情。最开始呼吸还很急促,到后面语气渐渐变得迟缓而滞重。
“最迟明天早上,这件事就会被发出来,我想您至少应当做好心理准备……对不起。”
他似乎是跑过来的,
常希音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神情一黯,转身要走。
她却将门打开:“先进来吧。”
他还是犹豫,片刻之后才跟着进来,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脱掉了自己一双沾满泥的旧皮鞋。
他的确是跑来的。一路跑上山,跑到常希音家的别墅。
好似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下定决心,面对软弱而虚伪的自己。
常希音问他:“为什么要告诉我?”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帮他倒了杯温水,路弛握着杯子,一饮而尽。
“可能是您对我太好了,我实在良心不安。”他低声道,“很可笑吧,我这种人,居然还要讲良心。”
常希音说:“也许你比自己想象中要好一点。”
“其实您早就知道……我接近您动机不纯,是吗?”
她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路弛看着她笑了一下,“我就知道,像您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逡巡,突然站起身,朝她走过来。
他的神情骤然一变。肿起的半张脸,阴影里像伤疤和功勋,尤为骇人。
“二小姐,也许你不该对我这么没有戒心,是吗?”他压低嗓音,呼吸变重。
“大半夜让一个喝醉酒的男人进自己的家,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常希音平静地看着他,并没有被吓到:“我是想跟你做一宗交易。”
“什么意思?”
他还在向她靠近。
深重的夜色褪下路弛身上的伪装。其实他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无害。
他也是一名成年男性。
无论身形多么单薄,都具备了一名成年男性的力量和压迫感。
常希音说:“你可以帮别人,也可以帮我,对不对?”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已经在这样做了。”她对他微笑。
路弛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他眼里有一半凶狠和一半温驯在打架。他扮演了太久的“司机”,太习惯于在她面前低头,现在陡然露出了野兽的一面,竟然也不敢在她面前亮出爪子。
他没有犹豫很久,就低声说了一句“是”。
常希音说“好”。
从他出现在她的别墅外,或者更早以前,常希音就知道自己胜券在握。
也可能是咨询师做久了,做事已经培养出一套既定的章程。先观察,建立关系,博得对方的信任。她从来不急于一时,她有很多耐心。
虽然路弛今夜的坦白,的确在她意料之外。就好像总有一些来访者,会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刻,比如咨询结束前的倒数五分钟,突然坦白自己的最大秘密。
但这样更好。
他主动来找她,好过她再去找他。
他们没有聊很久,路弛就主动要告辞。
“我该走了。”他说,“再晚一点,记者该找上门来。”
“下一次再见面,可能场面会很难看。二小姐,你多保重。”
常希音对他说,“你也是。”
他已经走到门口,脚步又顿住。
“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