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话音刚落,路弛就自觉改口道:“不是。握手就好。”
两人在原定站定几秒钟,他颓然地低下头,更无措地说:“算了,那我先走了……”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也太过贪心。一切由始至终都是他在痴心妄想。无论是站在她身边,还是坐在她的驾驶座上,这都不应该是他奢求的位置。
常希音弯了弯唇,向前一步很轻地抱了青年一下。
路弛似乎愣住,直到她后退,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空荡荡的臂弯。
这个拥抱可能是太轻了。像一碰就散的晨雾,像没有气味、也不会痕迹的空气。像一次施舍。
他知道她不会在乎这些。很多次他送她去相亲后,独自留在车里,会偷偷上网查常希音的资料。
她是心理咨询师,在美国参加过很多他看不懂的工作坊,戏剧工作坊、身体工作坊,她和很多人大大方方地拥抱。打开肢体是打开心灵的第一条通道。拥抱或是握手,她不会在乎,她可以慷慨地将自己的手臂分享给很多人。
她也不会知道这个天色未明的清晨,这个拥抱对他的意义。
他应该告诉她吗?他好像还有很多话都没有对她说。
但最后路弛只是说了声“谢谢”,就转身离开。
今天以后,他会离开这座城市。如常希音事先安排的那样,拿着一笔钱,隐姓埋名地生活。他们不会再见面。
其实他原本应该向她敲诈一笔巨款,然后拿着这笔钱,去某个赌场里醉生梦死,挥金如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向她提出的条件是,自己想要去读书,拿到之前没有拿到的高中文凭,再去读大学。
好像这样做,就能够离她近一点。哪怕一切的旖念,都只是这个清晨的雾气和露水,终将散去。他也想要记住这一切。
门咔哒一声关上。
他没有对她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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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常希音收到父亲的消息,叮嘱她回家吃饭。
她本想推拒,可是对方反复强调:“秦阿姨亲自下厨,你一定要来。”
父亲提及妻子的语气又变得十分慈爱与温和,好似不久前的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常希音只能赴宴。
客厅还是原本富丽堂皇的模样。被弄脏的全家福被撤下来之后,现在换上另一副水墨画。远山淡影里,一头威风凛凛的老虎伏在溪边,虎目圆睁,浑身的肌肉都是紧绷,仿佛随时要从薄薄画纸里跳出来。
很有攻击性的一幅画。是父亲会喜欢的风格。
而坐在餐桌上的一家人,也像是被猛兽驯服过后的猎物,有种刻意为之的和睦。
秦阿姨微笑着布菜,常洁媖则乖乖巧巧地坐在桌边,一言不发。可惜弟弟在寄宿学校,否则又是最亲密的一家四口。
父亲若无其事地宣布:“你妹妹打算出国读书了。”
常希音并不觉得奇怪。常洁媖闹出那么多事,出国避风头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她只是觉得父亲实在很没有创意,对每个子女的安排都如出一辙。
“去哪里?”
“美国。”
——看,又是美国。
“什么时候出发?”
“就下周。”
常希音“噢”了一声:“这么赶。”
父亲冷笑:“不然呢,还要留在家里丢人现眼么。”
常洁媖夹着菜的筷子一僵,一道响油鳝丝跌回盘里。溅起的油在她的手腕沾上一点黑腻的污渍。
她正要慌忙地地将筷子丢开时,被秦阿姨一把按住,轻描淡写地拿帕子擦干净。
秦阿姨再抬起头,若无其事地笑盈盈道:“希音,你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看能不能给妹妹传授一些经验呀。”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轻飘飘一句话,就将常洁媖犯了大错的事,掩饰得如同一桩水到渠成的出国深造。
常希音:“好啊。”
她也不怎么藏私,落落大方地说了些留学生出国后容易踩的坑和应该牢记的注意事项。秦阿姨听得十分认真,频频点头,还叮嘱女儿也好好听。忽略不计常洁媖不太情愿的表情,饭桌的气氛一度又变得十分之融洽。
直到常希音又补一句:“走之前记得要跟这边的朋友好好告别,出去后有时差,再联系就难了。”
秦阿姨的笑容僵在脸上,还来不及打圆场,就听到父亲不冷不热地嘲讽道:“那是最好。”
秦阿姨连忙道:“媖媖才刚读大一,跟同学还不熟呢,本来也没什么朋友。”
父亲却说:“是没跟同学交朋友,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倒认识了不少,就知道给我丢脸……”
他越讲越生气。气压陡然低了下去,常洁媖也埋着头不说话。
秦阿姨温声劝她:“媖媖,多吃菜呀。”
却见她的筷子颤了又颤,到底没再举起来。而后是很压抑的、吸鼻子的声音。
她好像哭了。
往常这种时候,父亲见到自己的宝贝女儿掉泪,是一定要过来哄的。
但此时此刻,他不过抬起筷子,点了点秦阿姨的手,又用那种冷峻的语气说:“这就是你教的好女儿,不上台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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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后面吃得颇为压抑,几乎没什么人再动筷子。
但摆盘精致的佳肴还是一道道地往桌上端。就像是电影里精美的道具,存在的唯一意义只是供人观赏,拍完这一个镜头,就立刻变成冒着热烟的垃圾。
常希音拒绝了饭后再吃一道甜品的邀请,独自一人躲进了花园里透气,没过多久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她回过头,常洁媖没有要跟她寒暄的意思,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常希音转身背对着她,很平静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路弛!那个该死的司机!我问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常洁媖有些歇斯底里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