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在哄她。
这个认知令常希音感受到一种微妙的惊讶与痛楚。
这是一种多么熟悉又久违的感受。
活到现在,曾经哄过自己的人,也就只有姐姐而已。
姐姐离开之后,她一夜之间变成成年人,再也没有任性的特权。不会有人在意她是不是难受,是不是不高兴。她是心理咨询师,是他人的情绪的容器,但没有人关心她自身是否已经破损。
常希音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回应,最后只能又在他手掌上划了一个大叉。
外面的女生还在与朋友开心地聊着天,说些不着边际的小女生话题。
厕所的隔间里却如此狭窄,根本就难以容纳两个成年人的存在。
她与丁一是面对面的,她的小腿抵着凉凉的瓷砖墙,丁一则站在她面前,散发出成年男人应有的热度。
他们很难不产生肢体接触,像沙丁鱼罐头里两只命中注定的小鱼干。
消毒水的味道和一种盥洗室特有的浓郁香氛裹挟在一起,制造出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气息,像是一种雨夜的质感。晦暗,幽涩,紧张。
‘我想出去。’常希音这样写。
丁一说,‘再等一等’。
她写,‘等多久?’
‘不知道。’
他像是有些看不清,写着写着,腰就越来越低,专注地凝视着她的手掌。每一笔都写得很慢,仿佛是刻意要在她掌心留下烙印。
若有似无的鼻息拂过她的皮肤,像秋日的晚风,带来瑟瑟的触感。
常希音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
就在这时,盥洗室的女生突然停止了说话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安静,令常希音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人走了吗?
她满怀希望,下一秒钟却听到打火机的喀嚓声,尼古丁的味道袅袅地飘进来。
“我抽根烟。”女生语气含糊地抱怨道,“你不知道我忍了多久,都是因为男神说他不喜欢看女生抽烟,我实习几个月,一根烟都没抽过,生怕身上有烟味被他讨厌……”
这位‘男神’还挺直男。常希音心想。
她弯着腰,用手指抵住了嘴唇,对丁一做了个暗示性的动作。
好在她面前这位,应该不怎么抵触女人抽烟。
他很配合地打开烟盒,将一支细长的香烟递给她。
常希音抬头睨他一眼,将烟身咬在嘴边。
没有办法点火,她只好将手指一弯,又对他做了个口型,‘谢了’。
——她知道他总是有烟的。
“男神?”
隔间外的女生突然发出了嗤之以鼻的怪笑声。
“是,他的确是长得挺好看的。但是他就是个怪物。”
“这种人吧,你都不能说他是工作狂,他就是个疯子、暴君——哦,还有根本不会休息、也不懂得感情的机器人,就跟他开发的那种AI对话程序一样——不是,可能机器人都比他强点。”
常希音听到这里,突然心情有些古怪。
听对方的描述,这很像是某个人。
她又抬头睨了丁一一眼。
他在很平静地看着她抽烟,好似外界的声音都和他毫无关系。
隔间外的女生又开始吐槽自己的老板是多么有控制欲。
常希音几乎要笑出声。
‘控制欲’,多么熟悉的关键词。
‘男神?’她用口型问丁一。
他低下头,依然很讲究程序地,在她的手掌写,‘实习生’。
常希音强忍笑意地写:‘她在骂你。’
写完这句话,又很故意地在这句话上划了一道斜杠,作为删除线。
她将这句话更正为,‘she\\u0027s telling the truth(她在说实话)。’
丁一微微蹙眉:‘?’
常希音在他手上画了个笑脸。
‘:)’
她要将手抽回来,手腕却被丁一握住了。
他捏着她的手指,很认真地用她的手,在这个微笑表情上划了一道斜杠。
再一笔一划,方方正正地将它更正为:
‘:(’
他神情冷淡而严肃,好像是在批阅公文。
但是却一本正经地在她的掌心画了个很幼稚的、不高兴的表情。
-
隔间外的女生终于要走了。
“哐”的一声,卫生间的外门被带上。
常希音重获自由,第一反应就是要去开门。
她另一只手指夹着的香烟,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丁一帮她捡了起来。
他并没有还给她,反而垂下眼,将这支香烟送到了自己唇边,轻轻含住。
好似要跟她共享一根烟,或是比这更亲密的东西。
常希音怔了一下。
男人的唇形很薄,很完美,看起来应该是寡情的类型。可是做着这样轻佻的动作时,却容易让人产生深情的错觉。
他将烟放在嘴里点燃,慢慢地吸了一口,又吐出。
然后才垂下眼睛,问她,“要么。”
常希音背靠着隔间的门,手还牢牢地按着门把手。
她知道自己应该出去,可是手心有汗。很滑、很湿,好像怎么也无法用力。反而是喉咙很痒,一种呼之欲出的渴望。
手指动了动,最后她还是没有忍住,接过他手中的烟。
常希音轻吸一口。
滤嘴是被使用过的,微微湿润的。
烟雾在眼前缭绕着,令男人的脸也变得模糊。但她知道他还在看着她。
“不喜欢抽烟的女人?”常希音微微一笑,问对方。
雾中的薄唇一开一合,很平静地说:“不是。”
她吐出一口烟:“你伤了人家的心。”
“我不喜欢她看我的眼神。”
“是吗?”常希音问,“她看你什么眼神。”
烟雾拢起,又散去。丁一的脸若隐若现。
但他始终在看着她。
他在注视着自己,像野兽睁着竖瞳,在私有领地里逡巡。
视线流连,从她的眼睛,到嘴唇,再到咽喉。
她突然有些紧张,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大脑里的警报在嗡嗡作响。
下一秒钟,常希音指尖还夹着烟,伸出手,盖住了对方的眼睛。
她察觉到他的睫毛在她掌中颤动,很温驯,像蝴蝶的翅膀。
但是他没有躲。
“我也不喜欢你看我的眼神。”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