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希音的朋友里,陈之仪可能是对她姐姐的事了解最清楚的人,甚至也可能是唯一了解此事的人。
因为在常希音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陈之仪就在她身边——她们是高中同学。
她很清楚地记得,当天早上常希音就看起来心神不宁。
老师请她起来回答问题,向来是优等生的常希音,头一次连老师的问题是什么都没有听懂。
老师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脸色为什么这么苍白。
陈之仪趁机举手,主动提出要扶常希音去医务室。
出了教室,她忍不住小声问对方:“你到底怎么了?”
常希音说:“我姐姐没有接我电话。”
“啊,这有什么呀。”陈之仪不太在意地说,“我爸妈经常不接我电话。”
“不是这样的。”常希音摇了摇头,“我们……每天晚上都会通电话,她从来没有不接过。可是昨天我给她打了一整晚……”
陈之仪惊奇地看着她:“所以你一晚上没睡觉?”
常希音“嗯”了一声。
“难怪看起来这么憔悴……”陈之仪嘟囔道,“话说,你原来还是个sister-holic(恋姐癖)呀。”
她一向觉得自己这位女同学性格冷静独立,比同龄人看起来都成熟很多。
没想到她居然这么依赖自己的姐姐。
那时的陈之仪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反而还觉得常希音像个小孩子一样杞人忧天,看起来很可爱。
她笑着揉了揉对方的头发,心很大地安慰她说:“没事的,你姐姐肯定是突然有事才没接电话。等她有空了,就会打给你的。”
从教室走到医务室不算近,需要跨越一整个教学楼。
前天晚上才下过雪,楼外是白皑皑的一片。她们刚刚要走出第一栋楼时,常希音接到了电话。
陈之仪没听清电话那边说了什么。
但她很确信,那并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对方语气简短而有力地说了些什么,只不过是短短的几个音节。
常希音的脸色立刻变了。
就好像有人在她耳边开了一枪。
她的神情变得如此震惊、绝望而可怖。
下一秒钟,她的整个身体往后倒下,像具尸体一样,直直地摔进了雪地里。
陈之仪吓得六神无主,过去扶她的时候,听到电话里有个男人浑厚的声音“喂”了一声。
她慌不择路地捡起了手机:“我、我是常希音的同学,她刚刚晕倒了……”
对方很平静地说:“哦,我是她的父亲。”
他什么都没有再说,就挂断了电话。
很久以后,那个浑厚、低沉的声音,依然时不时会出现在陈之仪的噩梦里。
她难以想象怎么会有一位父亲,对自己昏倒的女儿竟然如此漠不关心,连假装关心的话都不曾说出半个字。
又过了很久,陈之仪才知道,当时他在电话里只对常希音说了八个字:
“你姐姐出车祸死了。”
常希音在那之后大病一场,几天都没有来上课。
她再联系陈之仪,竟然是来借钱。
“爸爸不让我回国参加姐姐的葬礼,还把我的银行卡都冻结了。”常希音低声说,“能借我一点钱买机票吗?”
陈之仪当然说可以,还找父母帮忙,帮常希音订到了当天最早的一班机票。
但常希音还是没有赶上姐姐的葬礼。
再后来,常希音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
老师推荐她去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寻求帮助。
她接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咨询,情况才慢慢有所好转。
或许也是受此影响,常希音最终才决定要在大学攻读心理学。
大学毕业后,陈之仪回国接手了父母的生意。而她的高中好友常希音,则留在了美国继续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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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会一直留在美国的。”陈之仪说,“毕竟你也说过,国内的人和事,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常希音苦涩地笑了:“本来我是这样想的,直到我发现了姐姐有抑郁症的事。”
“博士毕业前夕,我在准备搬家的时候,意外地在当年拿回来的遗物里,发现了一只反苯环丙胺的空药瓶。”
“那是什么?”
常希音:“一种抗抑郁症的药物。副作用很强烈,只有重度抑郁症患者会服用。”
“所以我才想,可能姐姐的死,不仅仅只是一场车祸意外那么简单。”
陈之仪:“你是因为这个才决定回国?”
“是啊。”常希音语气讥诮地弯了弯唇,“爸爸还以为靠他那几个保镖就能把我逼上飞机,怎么可能。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陈之仪:“那你之所以接受相亲……”
“是因为我查到了,姐姐在出事以前,也一直在被爸爸安排相亲。”常希音冷淡地说。
“你还查到了什么别的事情吗?”
常希音摇了摇头。
“我这次回来,之所以要住老房子,也是想再找找看姐姐的遗物。”她露出厌恶的表情,“但是房子被清空了,秦阿姨授意做的。”
“她怎么敢!”陈之仪气愤地说。
“是啊,她怎么敢的……”常希音喃喃地重复,又露出嘲讽的笑容。
“现在家里连佣人都是喊我‘大小姐’,而非‘二小姐’——我每次听到他们这么喊,就觉得姐姐好像又在我面前死了一遍。”
陈之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突然她伸出了手,像高中时常做的那样,轻轻碰了碰常希音的头发。
“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她低声说,“一个人埋在心里很不好受吧。”
常希音沉默片刻,才很平静地说:“我没资格说。”
“你知道吗,重度抑郁症患者会整夜整夜的失眠,会有严重的躯体反应,甚至有一定几率出现幻视和妄想。”
“可是姐姐每天都给我打电话,陪我、哄我睡觉,我一点都没发现她有哪里不对。”
说着说着,常希音慢慢地低下头。
她的身形如此瘦弱,语气也变得恍惚,好像又成为当年那个失魂落魄、一头栽进雪地里的高中女生。
“我根本不知道,她当时在过怎么样的生活……到底是谁害她那么痛苦……”
“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她身边……我根本不配学心理学,不配给人做咨询。”
陈仪听出常希音的声音在发颤,甚至于轻微的哽咽。
她自己的眼眶也红了。
她想说,‘这不是你的错’‘当年你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可是这些话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她只是默默地抱住对方。
“我会帮你的。”她对常希音说,“从现在开始,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你不是一个人。”
“还有……对不起。”陈之仪有些不太好意思,“这段时间我老闹着给你介绍对象,给你添麻烦了吧。”
常希音笑笑说:“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
她静了静又说,“只是我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思考虑那些。”
“我明白的。”陈之仪语气郑重地说,“音音,你过得太辛苦了。”
辛苦吗?常希音想。
可能确实是有些辛苦的。
那么多沉甸甸的事情压在心里,却没有人可以倾诉。
所以在丁一出现的时候,她是那么急切地抓住了他。
就好像他是多年以后,终于出现在自己溺水的人生里的另一根稻草。
她太脆弱了,太渴望了,才失去了判断力,看不出他在撒谎、在向自己隐瞒身份。
不是他的错。
全部都是她的错。
或许这也是一种提醒。
现在的她,已经没有资格去恋爱、去快乐、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只有一件事,是她应该做、也必须去做的。
她是为了姐姐才继续活着。
常希音这样想着,慢慢站直了身体。
天已经全黑了。华灯初上的城市夜景,还是一如既往地美丽。
她呼吸着夜间冷冽的空气,不经意间低头时,却发现树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常希音慢慢走过去,将它捡了起来。
陈之仪:“这是什么?”
“花。”常希音回答。
那是一束包扎得很精致的、很典雅的花。
可以想象几天之前,刚刚从花店售出时,它该有多么美丽。
只是现在,这束花孤零零地躺在草丛里,已经全部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