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丁一没有再联系过常希音。
她继续接受着父亲的安排,与形形色色的男士相亲。
沈先生是一张国字脸,发顶微秃,眼镜擦得很不干净,泛起一层浅浅油光。
邓先生上颚有一颗黑痣,说话时总会随之而鼓起。
再往后的一位黄先生有张秀气的娃娃脸,只是下巴和脖子上冒着硕大的青春痘,像瘟疫游戏里向外扩散的红点……
常希音见的人越来越多,她担心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将他们的脸和名字弄混,对着黄先生喊出洪先生来。
“二小姐,昨晚没有睡好吗?”前排的年轻司机问她。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很明显吗。”
路弛语气认真道:“不,您还是一样好看。”
有些人似乎天生就是有本事,将客气话说得像真的一样。
后视镜里的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既仰慕又有几分羞怯地看着她。
常希音笑了笑:“今天你想吃什么?”
“我们又要去吃饭吗?”路弛脸一红。
“是啊。”常希音笑眯眯地说,“不是约好了吗,只要出门,你就要陪我吃东西。”
近来父亲似乎将这位年轻司机指派给了她。常希音每次去相亲,都是由他来接送。
而她在结束后绝不会立刻回家,总是要带着他去到处吃吃喝喝。
“二小姐,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路弛很小声地问。
“因为你吃饭特别香。”常希音将身体倚在车窗上,语气懒懒地说,“看着你吃东西,我的心情也会变好了。”
青年不太好意思地低头笑了。
“不过今天……”她又想了想,突然说,“不然今天我们直接去吃饭吧。”
路弛好像吓了一跳:“‘直接去吃饭’是什么意思?”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常希音拿出手机,拨给今日的相亲对象。
草稿都没打,就直截了当地装出了一副柔弱的语气:“抱歉,我今天临时身体不太舒服,实在是没法出门……”
说出这话时,她脸上分明满是笑意,声音却奄奄一息,仿佛病入膏肓。
“其实我今天也要加班。”电话另一边的人像是松了一口气。
双方达成一致,气氛愉快地挂断电话。
后视镜里那双眼睛睁得圆圆的,十分震惊。
像是完全没想到她还能有这样行云流水的操作。
“那我们走吧。”常希音愉快地宣布,“地址是……”
她选择的餐厅是一家老字号的家常菜,据老板介绍已经开了二十多年,装潢风格还停留在上个世纪。
傍晚生意正好,室内已经坐满了。两人找了张路边的桌子,听风吹得塑料桌布哗啦作响,头顶的小灯泡也跟着不停摇晃。
路弛十分惊讶地左顾右盼:“二小姐,您真的太神了。每次都能找到这种一看就很好吃的小馆子。”
常希音笑:“都是我朋友推荐给我的。”
“哇,她是个美食博主吗?”
“也许吧。”常希音语气含糊地说。
——假如她还活着的话。
“我来看看这里的推荐菜。”她拿出手机,扫桌上的二维码点单。
片刻后微微蹙眉,叫了一位店员过来:“可以点一份冰糖草莓吗?菜单里没找到。”
对方十分惊讶地看着她:“你是老客户吧?这种甜品我们好几年前就不卖了。”
“是这样啊。”常希音嘴角弯了弯,语气有些失落地,“抱歉。”
路弛在一旁察言观色:“二小姐,您想吃甜品吗?我出去买吧。”
常希音摇了摇头:“没事,不用。”
想了想又说,“买不到的。”
“怎么会买不到呢?”对方认真反驳。
常希音只笑。
怎么可能会有人买到回忆。
很快桌上的菜就摆得满满当当,可能是真的饿了,青年比以前吃得很香,咀嚼的声音很响,时不时咬着满嘴的食物抬头来跟她说话。
“二小姐,您怎么不吃呀?”他问她。
常希音:“我不太饿。”
“您每次都这样,明明带我来吃好吃的,自己却根本不动筷子的。”路弛打了个饱嗝,吐辞含糊地继续。
常希音用手托着下巴,微微一笑:“哦,原来你一直在看我。”
对方秀气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不、我不是……”他下意识地举起水喝了一口,因为喝得太急,又呛到了。
常希音笑意更深:“没关系的,慢慢吃吧。”
路弛低着头狠嚼了几口米饭。
他的脖子和耳朵都红了。
-
年轻人的战斗力惊人,很快桌上只剩一片狼藉。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小声问:“二小姐,现在要回去了吗?”
常希音注意到他目光闪烁,似乎说出的话十分违心。
“我还不太想回去。”她故意说。
对方眼睛一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也是,我吃得太饱了,如果开车可能会犯困。”
常希音:“那我们在附近走走。”
附近是本市着名的金融街。四周都是林立的高楼,加班结束的上班族们行色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
米饭香和烟火气轻易地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消弭殆尽,化作玻璃窗上结成的冷冰冰的白霜。
灯火通明的玻璃窗结成一个密不通风的蜂巢,从头顶压下来。
路弛一直都记着她没吃到的冰糖草莓,左顾右盼寻找甜品店。
“啊,‘从一’——”他的语调突然抬高。
不远处,一栋高耸入云的建筑物矗立着。全玻璃幕墙,像一把剑直直插入黑暗的云霄。
即使在深沉的夜色里,也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没想到从一的办公楼居然在这里!”路弛兴奋地说,“不愧是AI大佬的公司,真的好酷,好像电影里才有的场景。”
他转过头看常希音,却发现她正盯着从一的大楼门口。
恰好此时,一群人从旋转门里走了出来。
为首的是一名身量很高的男人。
他穿浅色风衣,神情微敛,气质卓然。
临街的灯光打在他身上,更显得整个人高不可攀。
常希音怔了怔。
这是她自那次生日宴会之后,第一次见到丁一。
原来他已经从巴塞罗那回来了。
她目送着这一行人走进街对面的酒吧。
路弛在一旁讪讪地笑了:“这是刚加班完,就要去喝酒了吗?体力可真好。”
常希音说:“我们也去吧。”
路弛“啊”了一声,像是被她的话吓到了,表情很夸张地问:“我、我们俩去酒吧?”
“有什么问题吗?”
“我还要开车,不能喝酒的,二小姐。”路弛支支吾吾地说。
酒吧一只巨大的霓虹灯牌,不断变换着光影。
青年原本清秀的轮廓,也被涂上了一抹艳丽的色泽。
常希音微笑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里没有秘密。
当她第一次见到路弛的时候,就从后视镜里看穿了这个年轻司机并非外表那样清秀和单纯。
后来在好友的泳池派对上,一位酒吧男公关也认出了他——还是跟她妹妹交好的男公关。
这说明什么?
她看穿他的伎俩,却并不打算拆穿,反而只想顺水推舟地陪对方演下去。
只要她足够有耐心。
总能等到图穷匕见的时刻。
“没关系的。”常希音语气柔和地说,“走吧,我进去请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