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上丧礼,罗冠向下人道了声谢,坐在席面上。倒也巧了,因是先后到来,他同席而坐的,恰是刚才说话几人,听他们交谈,是来自城外同一个村落。
见到生人,几人交谈微顿,声音更低了几分,但在罗冠耳边,却依旧清晰可闻。
“听说了吗?小流河中近来出了一尊水神,号金鳞娘娘,颇有神通法力,张家行船遇到水鬼,就是金鳞娘娘出手,保住了一船人的性命,更挽回了张家财货损失。这张家,正张罗着要出人出钱,给金鳞娘娘立庙呢。”
“是有这事,咱村跟隔壁村上,张家都派人来了,只要上工就给工钱,一天三十个铜钱,还管两顿饱饭。我娘叫我也去报名,赚钱不说也算是,给金鳞娘娘上香火,以后多多保佑。”
就在这时,一声冷笑响起,是刚才那大刺刺行礼,一毛不拔的男子,他体格高大,脸上露出几分凶气,“什么金鳞娘娘,不过是条杂鳞水鱼罢了?念在自小认识的份上,我提醒你们一句,少掺和这件事,过不了多久,这金鳞娘娘就得玩完!”
说罢,也不管几人脸色难看,擦了擦嘴一推碗筷,起身大步离去。
看着他背影,几人敢怒不敢言,“听说王大力这小子,前两月跟人也拜了一尊水神,在小流河的上游,叫什么黑龙大王,似乎得了一些好处,近来说话、行事都嚣张了几分,也不知这次,他跑城里来做什么?”
“对水神娘娘语出不敬,他好大的胆子!”
“算了算了,都是一个村的,只当没听到算了。”几人低头吃饭,不再说什么。
这一切,罗冠都听在耳中,他目光微闪,并未有所表示。
就在这时,一队车马行来,看样子是位颇有身份的贵客,王家下人小跑着去禀报,很快就中门大开,王老爷带人迎了出来,离老远行礼,“县令大人亲自到来,王家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县令看着四十来岁,留着胡须,颇有几分风度,闻言拱手,道:“王老夫人当年对本宫有恩,如今仙去理当前来祭拜,王老爷不必多礼。”他脸上,露出几分悲戚,“丧礼之外,本官还为老夫人,亲手写了一幅挽联,以表哀思。”
王老爷一脸感动,“县令大人有心了,母亲地下有知,必然欣慰不已。”他赶紧双手接过挽联,“快,将县令大人手书,小心摆在中间。”
人群中,响起一片赞叹,王老夫人当年帮助了,一位落魄的读书士子,如今科考成功,做了一城的县令,又亲手写下挽联,送老夫人驾鹤西行,当真一桩佳话。
就在这时,县令突然惊咦一声,快走两步,双眼落在一幅字上,“好字!好字啊!这……不知是哪位大家手书……住手,快住手!”
县令喝住王家下人,面色涨红,“大师当前,吾之字岂敢取而代之?就放在那,将本官的挽联,摆在大师旁边……不,放角落就是……吾之字,与大师相比,真是羞愧不已……”又恋恋不舍的,看了好几眼,县令这才迈步进入府中。
王老爷皱眉,看了一眼那被,挂在一众挽联中央的“安”字,又看了一眼角落里,县令大人的挽联,眉头顿时拧的更紧了,他招招手,“这幅字,是谁放在这的?就一个字,算什么挽联,简直是乱弹琴!”
账房先生额头冒汗,“这……这是位过路先生,随手写下的,吃过流水席后,怕是已经走了……”
王老爷一挥手,“给我摘了,别再让县令大人看见,听到没有?另外,把县令的挽联,摆到最显眼的地方。”他才不管字好不好,县令是王家最尊贵的客人,他必须让县令大人,得到应有的尊重,当然更重要的是让人知晓,自家与县令关系亲近。
等王老爷离开,账房暗骂一句有眼无珠,接着眼神一亮,赶走下人小心翼翼将“安”字取了下来,越看越觉得满意。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账房一抬头,顿时吃惊,“先生,您……您吃好的话,还是快点走吧……”他刚才,推脱说已经走了,是为这位先生好,免得横生枝节。
毕竟,王老爷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罗冠点点头,“正要走,这幅字既然在你手中,便送给你了。”抬头又看了一眼王家,此刻天空上,一层肉眼不可见的黑雾,再度开始凝聚。
但因为之前被破了一次,规模、浓度将大大降低,闹不出大乱子来,便随他去吧。
罗冠摇摇头,迈步离开。
“多谢先生!”账房大喜,赶紧行了一礼,一颗“嘭嘭”跳的心,这才觉得安定。
似乎这幅字,在先生开口后,才算真正属于自己。
王家,落座不久的县令,突然接到通禀,城外似有贼人出没,一支外来商队全体失踪。当即一惊,匆匆祭拜之后,便带人离去,也没注意到门口,自己的挽联被放在中间。
呼——
秋风起,吹得挽联作响,突然“呲啦”一声,县令的挽联被撕烂,“福泽”二字顿时残缺、扭曲。
守在旁边的王家下人,激灵灵一个寒战,抬头看了看天,还是刚才那太阳,怎么突然就觉得冷了?
只有坐在桌后的账房,伸手摸着胸口,嘴角压不住的喜意,通体暖烘烘的,对周边的变化毫无察觉。
县令来去匆匆,这让准备许多的王老爷颇为失望,他年岁不小,又因母亲、幼子的事折腾诸多,此刻感觉倦了,便转身回到内院,先去休息一二。
贵客走了,主家又不在,做法事的几位法师,就开始有点敷衍了。
坐在法坛之中,身穿七星道袍,一手桃木剑,一手鬼画符的老法师,看似宝相威严,口中念念有词,实则正在跟身边的弟子闲聊,“这王家家产丰厚,这次花了大价钱,你们都尽心点,该烧的都烧了,大不了咱们师徒回去,再努力多画一点。”
顿了顿,“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咱们得讲良心啊!”
左边的小道童有点害怕,“师傅,我听说王家老夫人跟小公子,是撞邪死的,可别真有什么事?我怎么觉得,这青天白日的,在王家里面呆着,却浑身有点冷呢。”
老法师嘴角不动的冷笑,“跟你师兄学学,就这点胆量,日后如何继承老夫衣钵?说什么撞邪而死,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
他想了想,声音更低,“看到为师手腕上的铃铛没?这是你们师祖留下的宝贝,只有遇到真麻烦的时候,它才能摇响,平日绝无动静。”
“现在,你听铃铛响了吗?把心放肚子里,咱们这次要留在王家,连做七天的法事,这可是笔大买卖……”
叮叮叮——
一阵铃声突然响起,老法师此刻,恰好正面朝灵堂,系在手腕上的红绳,收紧、发烫让他倒吸冷气。隐约间,似在阴暗的灵堂中,看到了两道漂浮虚影,正一脸狞笑看过来。
“咳咳咳……”老法师被口水呛到了,但终归是老江湖,迎着众人惊诧的眼神,面不改色恢复平静,“老夫年纪大了,好在幸不辱命,全力施为下已超度了亡魂,大弟子、二弟子,收了法器吧,我们这就告辞。”
脸色发白,身体颤抖的两个弟子,低着头草草收拾一通,跟着老法师扭头就走。
啪嗒——
大徒弟脚一滑,摔的龇牙咧嘴,一张脸白了又白,却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唉!法师不是说,要连做七天法事?怎么这就走了?还没结账呢,三位法师留步啊!”管家匆匆追赶,一脸惊讶。
老法师大步流星,头也不回,“我师徒超度亡魂,保世间一方安宁,本就是份内之事,就不要钱了。管家留步,我们告辞了!”
不要钱?!
管家瞪大眼,看了下左右,似乎没人注意到这,顿时停下脚步,眼睛转了转嘴角露出笑意。
他转身回去,向老爷通禀——三位法师全力以赴,一天就完成了超度,所以要价翻了两倍,他好说歹说才以一倍的价格成交。
嗯,这个结果,老爷一定会满意的!
“快!快!”老法师几乎一路小跑起来,他看了眼天色,明明太阳还有一段才落下,可那日光惨白惨白的,让人感受不到半点暖意。他心惊肉跳,恨不能飞出去,离这越远越好。
突然,耳边响起,二弟子哭丧的声音,“师傅,这地方咱们刚才来过了?你看那园子里的树,我刚才就看到了。”
老法师猛地抬头,冷汗一瞬间,就遍布额头。
是啊,是啊!
被吓糊涂了,王家宅院规模虽大,但师徒三人快步赶路,怎么都该出去了,怎么会还留在这。
鬼打墙?
不!
这是鬼留人,此刻的王家,以那灵堂为中心,已成了一座坟。恶鬼还没动静,是因为天还没黑,等到太阳落山,只怕王家所有人都逃不掉。
呼——
一阵风吹来,师徒三个如坠冰窟,上下牙打架。头顶的天光,以肉眼可见速度,快速暗淡下去。
天,就要黑了!
就在一老两小三个法师,面露绝望时,突然脚步声响起,账房先生匆匆而来,“咦?三位法师,你们怎么在这?”
老法师看着账房先生,眼神直了直,“咳……那个,老夫累了,正要找个地方歇歇,可王家宅子太大,跟两个弟子迷了路。”
“哦,这样啊……”账房先生点点头,没等他再说什么,就被老法师直接扶住,“那个,老夫头晕,请账房先生快带我,去喝一杯热茶,不然我可就要昏倒了。”
账房吓一跳,赶紧道:“好好,三位法师随我来吧。”
被扶着的老法师,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账房怀里,清辉似流波,一圈圈的荡漾开来,将账房护在其中,他如今也沾了光,只觉得浑身冰寒褪尽,似在暖阳之下。
他不知账房身上,带着什么宝物,此刻就一个念头,老夫弟子三人今日命不该绝啊!
嘭——
进了屋,将房门紧闭。
老法师长出口气,端起茶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看得账房目瞪口呆,“法师,您这是?”
“别问,今日算我们师徒,欠您一份大人情。今天晚上,咱们就住在这了,有事明天再说。”老法师说着,望了一眼窗外,明明才刚落下太阳,王家竟已漆黑一片。
似墨汁渲染,伸手不见五指。
嘶——
这恶鬼,凶的嘞!
账房不傻,看了眼三位法师,又看着外面黑到粘稠的夜色,“咕咚”咽了口吐沫,“好……好……那今夜,就有劳三位法师了……”他声音颤抖,脸色也白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