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先生连连叩首,“请先生发问,小人所知一切,必定言无不尽。”
“先起来。”
“……是。”算命先生小心翼翼,站在旁边。
罗冠踱了两步,道:“你并未修行,身上也无命相、因果纠缠,更非转世轮回之身,是以我很好奇,你是凭借什么,看出我的身份?”
算命先生思索再三,试探着道:“或许是因为,先生您此时,身在人间?”
“身在人间?”罗冠挑眉。
算命先生道:“对先生而言,天地辽阔无边,蕴含无尽精彩、绚烂,非凡人可以窥探。”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度,“可凡人所在人间如何,先生似乎也不知道?”
罗冠脑海中,似有一道光闪过,渐渐生出几分明悟,“你是说,吾与人间两不知吗?”
算命先生一怔,连连点头,“没错,不愧是先生,您的总结就是,小人想说的。”
罗冠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吾之修行,似遇到一层屏障,依你之见,应该要如何做?”
算命先生愁眉苦脸,“这……这涉及先生您的修行,小人岂敢多嘴……”
“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算命先生一咬牙,“既如此,恕小人斗胆,先生虽为天地主、众生尊,但与人间似乎远了点。毕竟这碌碌红尘,方是万物根基,一切的起点……先生您或许,该回头看一眼。”
罗冠表情变得严肃,算命先生瑟瑟发抖,心里后悔不已,你显摆什么?乱说话说不定,是会死人的。
好在,罗冠很快就打破沉默,他缓缓道:“你所言不错,吾大概已找到,接下来的路。”
说罢,拱手一拜。
算命先生躲开,拼命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先生切莫如此,真是折煞小人了。”
罗冠想了想,道:“你有何求?合理范围内,我尽可答应。”人情因果最是难还,何况是他如今身份。
“啊……那小人想走,行吗?”算命先生小心翼翼。
罗冠挑眉,“只是这样吗?你就不想自我手中得到,仙道长生妙法,去见识一下真正天地?”
算命先生连连摆手,“不想不想,仙有仙妙,人有人道,小人没大志向,得安稳一生即可。”
“好,那你就去吧。”罗冠点点头。
算命先生大喜,“多谢先生,多谢先生!”说完,他恭敬行了一礼,转身匆匆离去。
那样子,就像是脱开樊篱,重获自由,背影透出几分轻松、愉快。
不久后,庙祝来到院中,小心道:“先生,老孙是个好人,他如果有得罪您的地方,请先生高抬贵手,不要与他计较。”思来想去,他还是忍不住,过来“仗义执言”。
罗冠点头,“他已经走了,也并未得罪我……”扫了一眼,树下已经不见的棋局,“倒是此人,的确有点意思,或许将来某日,还会与他相见。”
庙祝一听,顿时面露高兴,“先生宽宏,小人这就去准备素斋,您有想吃的吗?”
罗冠摆摆手,正要说不需要,可转念想到刚才感悟,“随便做几样便是,不必铺张。”
回到房中,罗冠想了想,他没有修炼,反而捡起桌上的棋子,在棋盘上随手摆弄起来。
房中书架上,恰有一本棋谱,书页发毛似被翻阅了多次,他一时竟看得津津有味。
一边翻棋谱,一边在棋盘上落子,没感觉到时间流逝,便已经到了晚上。
庙祝敲开房门,亲自端了素斋过来,请先生用饭。
罗冠想了想取出一壶酒来,邀庙祝一起,他连连摆手表示不敢,最终还是坐在桌上,还未喝酒,便已满脸涨红。
“不打搅先生休息,小人告退。”庙祝吃过饭,恭敬行礼退下。
罗冠点点头,待他收走碗筷,继续在棋盘上下功夫,他之前并未认真学习过此道,如今全神贯注,竟感到诸多妙处。
夜深了,罗冠打了个哈欠,他微微一怔,旋即轻笑,“身在人间,接触人间,竟连我身上,也多了几分‘人气’吗?或许,接下来还真的,应该在这城中多留些时日。”
夜深人静当休眠,符合生养之道。
罗冠熄灭灯,躺在干燥、柔软的床榻上,不一会就发出轻微的呼声。这一觉,深深沉沉又舒适,梦主没再出现,也不知她是否暂时,摆脱了未知的敌人。
东方破晓,晨曦洒落。
房间里,罗冠睁开眼,只觉得浑身上下,一片轻松通泰,好似卸下了万钧重担。之前,无论在天青大陆,还是借花神故居隐居,他虽尽量放松,但都不知这种感觉。
果然,回望人间这一步,是走对了。
罗冠推门出去,院中薄雾笼罩,露珠凝聚在叶子上,如今渐渐入了秋,可这院中的古木,却依旧葱嫩翠绿。
他来回走了一会,活动活动身体,又将茶具取出来,在晨辉的宁静中随意冲泡。
庙祝来请早安,送来了饭菜,罗冠吃过后,突然心头一动,起身道:“今日,我要外出一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庙祝若要吃饭的话,不用再等我。”
“是,先生慢走。”
出了城隍庙,此刻日头渐高,街上人烟多了起来,有城外的小贩,担着新鲜果蔬前来售卖,也有各种店铺,打开了门板开门迎客。
罗冠本来已吃过早饭,可闻着街边传来的,一阵馄饨的清香,竟又生出几分口腹之欲。
笑了笑,他坐到一张桌上,“摊主,来一碗馄饨。”
“好嘞,这位先生您稍等!”忙碌着,却有条不紊的摊主,笑着应了一声,不久后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馄饨,便送到了桌上,“这位先生,您慢用。”
罗冠吃了一口馄饨,汤汁滚烫鲜香可口,心想这人间之美,或许就藏在这些不经意的瞬间。
他一边享用馄饨,一边思索时,转身便见一个小丫头,正瞪大眼睛看着他,“叔叔,你真好看。”
小丫头眨着乌黑、圆润的大眼睛,声音稚嫩,却无比认真。
罗冠一笑,这种稚童无邪的夸赞,让他也心情极好,“小姑娘,你很可爱,长大了一定非常漂亮。”
小丫头瘪了瘪嘴,撩起额前的头发,“我这有块红色的胎记,一出生娘就没了,他们都说我是丧门星,这辈子注定是丑女。”
那胎记其实不大,规则却不匀称,像是一块摔碎的红瓦片,就这么嵌在小姑娘白皙的眉间。
罗冠挑了挑眉,“叔叔说你长大了好看,就一定好看,你别听他们乱说。”
小丫头“咯咯”笑了,大着胆子做到旁边,“叔叔你是哪的人?我跟爹在这摆摊好久了,没见过你呢。”
罗冠微笑,“叔叔刚来城中,大概会在这定居一些时间,以后多来吃你家的馄饨,好不好?”
“好!”
摊主偶尔回头,见女儿跟那位面生的先生,竟坐在一起说话,小脸上满是笑容,不由微微一怔。
这丫头,因为脸上的胎记,受了邻里小孩欺负,他才不放心一直带在身边,平常很少会跟人交流,更别说是个陌生人了。
不过,若是这位先生的话,似乎也说得过去……毕竟,这位先生的气质,的确很好,一眼便心生亲近。
吃完混沌,跟小女孩约定,下次再见面后,罗冠付钱离开。摊主过来收拾碗筷、擦拭桌子时,小声问女儿,“黑丫,刚才你跟那位先生说什么了?”
小丫头脸上,还有几分笑容,“我刚才听先生讲了个故事,他说大河里有长蛇,盘起来比屋子都大,还能御水飞行,在天上行云布雨兴风作浪,可就因为不听话,被城隍爷爷用雷劈了……”
摊主一笑,暗道这位先生,大概是说书的吧,不过人应该挺好的,跟个小丫头也愿意交流。他没多想,见又有客人,急忙过去接待了。
小丫头声音低低,“先生还说,那大蛇被雷劈之后,有一颗珠子掉了下来,就在咱们家不远那条小河边上,看着像是一颗黑色的鹅卵石。嗯……到底有没有呢?先生不会是在骗小孩吧?”
离开馄饨摊后,罗冠走过长街,又穿过一条长巷,抬头便看到了一座府邸,白幡高悬悲声一片,可仔细看去却能发现,这一户人家上空,笼罩着一层淡淡黑雾。
当然,这黑雾常人看不到,此刻宾客往来,尽是前来吊唁。
“听说了吗?王家老夫人跟小公子,是在城隍庙中撞邪死的,死状凄惨无比!”
“对对,听说他们花大价钱请了法师来,要给老夫人祖孙超度。”
“嘘!小点声,被王家的人听到了,没你好果子吃。”
“这王家,请什么法师?谁不知咱城隍爷,就是最灵验的……哼!看来是为了这事,对城隍爷心存不满。”
“管这些做什么?王家开了流水席,随便奉上两个铜板,或者灵前拜一拜,就能坐下大吃一顿。”
罗冠随着人群来到,王家府邸外,门口立了账房,记录宾客随礼。前面几人,各自取了铜钱,又或者白事丧礼等,其中一个混不吝的家伙,竟只是大刺刺的,向着门口白幡拜了几下,又假哭几声,竟也被下人带过去吃席。
罗冠上前几步,桌后王家请的账房,下意识起身。拱了拱手,“请问这位先生,是哪家的客人?”
“我非王家宾客,只是恰好到来,也想吃一顿流水席。”说着,向长街上摆的席面指了指。
账房一怔,又看了罗冠一眼,暗道这位先生气度不凡,竟也是来吃白食的?可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异常来,拱手道:“当然,王家老爷吩咐了,只要愿意送老夫人及小公子一程的,都可坐下用餐。”
罗冠看了一眼,门口摆放的挽联,“在下身无长物,便写一幅字,聊表心意吧。”
“好,那就有劳先生了,您请。”账房急忙起身,铺开一张白纸来,又奉上毛笔。
罗冠略一沉吟,一挥而就,写下一个“安”字,肉眼不可见处,字迹表面清辉闪过又化为一道金光,冲天而起直接驱散了,笼罩王家的那一层黑雾。
“好字!”账房眼神一亮,脱口而出,他观白纸上一个“安”字,笔走龙蛇大气磅礴,心头莫名安定,呼吸都畅快许多。
再看罗冠,便越发恭敬,“先生妙笔,真是好书法,老夫活了五十一年,从未见过这么好的字。”
“来人,快来人,恭请先生入府,坐上席!”
罗冠摆手,“不必,流水席即可。”说罢拱了拱手,在下人带领下,向街边行去。
账房看着这幅字,越看越觉得妙,甚至生出了私吞的念头,拿回自己家中装裱。
下一刻,就赶紧摇头,暗道这是送给亡者,可不敢亵渎,当即亲自动手,小心翼翼放在一众挽联之中。
呼——
一阵风吹来,挽联哗啦啦作响,可不知是不是看错了,这一个“安”字竟是动也没动。
账房呼出口气,抬头看了眼天色,觉得这秋日的天气,突然就暖和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