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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见星料到木诚一定会有后续的报复, 但没想到,这报复会以这样一种形式到来。

许异有句话说错了,他的过往, 并没过去。

当初他不愿以子告父,才取道大同, 求助了朱成钧,其后宁藩起事, 事败,他运道极好地一直隐匿了过去,但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运气, 终有用完的时候。

今秋实在多事,秋风卷地,卷歪了天子身边的格局, 卷来了瓦剌第二次的朝贡要求, 也卷来了, 对户部主事许异的一次重重弹劾。

这封出自都察院某御史手笔的弹章中,不但揭露了他的身世,连同教授过他的楚祭酒也捎带了进去, 这还没完, 遥在大同的代王朱成钧都跟着被扣了个知情不报居心叵测的罪名。

事一发, 在朝中引起了震动,人们的忘性其实很大,宁藩从前快把天闹翻, 时日一久,也就从众人的记忆中褪了色。谁也没想到,居然还能延伸出这样的后续。

许异与楚祭酒双双闭门在家。

这是朝官被参后的惯例,就算本人无罪,也需待调查清楚后,才能复职。

傍晚时,展见星走出文华殿去,预备出宫。

她在宫道上遇见了木诚。

“展谕德,”木诚带着微微的笑意,叫住了她,“看谕德这脸色,最近似乎有些不顺?”

展见星的面色确实不好看,那封奏本里虽然没有提及她,但她在朝中称得上亲近的人全被扫落进去,心情又怎么好得起来。

“木公公有事吗?”她冷淡地问。

“也没什么,不过前次蒙谕德点拨,说及风水之事,我投桃报李,如今也想提醒一声谕德,”木诚笑道,“世上不但风水流动不定,这背后的倚仗啊,一样是说不准的,今天还在,明天或许就没了。”

“我知道谕德不把我这样的刑余之人放在眼里,但是打根子上来说,你我又有什么不同呢?都凭着圣心讨口饭吃,一旦失了圣心,不论是手里的东西,还是脚下的路,都越来越少,越来越窄——最后,就完全绝了。谕德的学问比我好,一定也比我更悟得通这个道理,是不是?”

展见星盯着他,她本来没有心情理会木诚,但木诚的话太多了,多得不像他的为人——偏偏这么一大篇话又没什么确实的内容,但他却已经显得很得意似的。

他在得意什么?

别人参一参她的同门,都值得他这么一副不能忍锦衣夜行的样子吗?

除非——里面有他的杰作,他付出了汗水,当然要来验收成果了。

展见星点了点头,她悟通了:“木公公,原来是你。”

木诚笑容一顿,旋即加深:“什么是我?谕德这个话说得我不明白了。”

展见星已从他的表情上得到了一半答案,她也笑了笑,冷冷地:“那我就给公公一个明白。公公说错了,不论是圣心,还是别的什么倚仗,只有公公,才觉得不可或缺。”

说完她转身离开。

身后,木诚的笑容维持不住,整个阴了下去。

他知道为什么太监总是很难和文臣对付了,哪怕他与展见星之间没有旧怨,这样不识时务,不知死活的人,也实在叫人讨厌!

哼,这不过是个开始,他有的是招数,钝刀子一刀刀磨,等到真正孤立无援的那一天,他倒要看看他的骨头还硬不硬得起来……

**

展见星出宫以后,变更了日常回家的路线,疾步往许家去。

许异不方便出门,一直在家,但来应门后,一见到她,眉头皱起,便将她往外推:“见星,你快走吧,别叫人看见,连你一块参了。我正写认罪的奏本,事到如今,也只好尽力把你们撇清了,九爷好些,只要我一口咬定他不知内情,这点事还伤不着他。你和先生就险了,恐怕多少要叫我连累——唉,都怪我贪心不足,还想回来做官。你回头见了先生,替我道个歉罢。”

展见星挤了进去,反手把门关上,才摇头:“许兄,不是你连累了我,是我连累了你。”

许异一怔:“这怎么说?”

“知道你身世的人,无非我与王爷,再有临川郡王及他身边有限的几个嫡系。”展见星一路走来一路想,此时已经抓住了那根隐隐浮现的线,冷静地道,“我与王爷不必多说。而倘若事泄在临川郡王那边,早就该发作了,当时无事,如今临川郡王那一系都已伏诛,便有漏网之鱼,躲着逃着都来不及,又怎敢冒头与你过不去?”

许异被点醒:“不错。那你的意思——”

“世上唯一还有可能知道此事,且要借此为难的人,是泰宁侯。”

“什么?”许异这下大为吃惊,“我跟他毫无渊源——对了,他倒是和九爷有过过节,但从我去拉扯九爷,也太远了罢?再者,他也没门路知道啊。”

展见星道:“他有。王爷与他有隙时,正是宁藩事败被锁拿进京的时候。他为了对付王爷,下功夫打听过,他没有打听出什么王爷的破绽,但是恐怕,把你的打听出来了。”

朱成钧那时以谣言治谣言,主动把铁牛大刚给散播了出去,泰宁侯固然上了当,但也可由此证明他确实往那个方向使过力——也许是事前,也许是事后,事后的可能性更大,当他发现消息有误的时候,当然会回头去求证一下。

他这一次求证,必然会小心细致得多了,以至于抓到许异把柄的时候,都没有马上用——因为许异那时候还躲着丁忧,他也不清楚,许异究竟是什么情况。

直到了这个时机,他才将这根引线点燃。

“至于说和王爷关系远,因为对付的重点不是王爷,是我。”展见星说着话,眼里闪着碎冰一样冷的光,“木诚刚才拦下了我,样子很不对劲——”

她将木诚的话和那种反常的得意都形容出来。

许异心头冒上一股寒气,他脑子转得也快,马上明白过来:“这么说,他居然预备先对付完你周围的人,再来对付你?这用心可真够恶毒的!”

然后跟着想道,“但是,你才又说泰宁侯——泰宁侯难道会替木诚张目?他们两个什么时候搭上的关系,就算搭上了,木诚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使唤得动泰宁侯?”

展见星道:“使唤不动,所以泰宁侯与木诚之间,多半是达成了某种交换。泰宁侯不会白白将你的秘密送给他,他一定也有需要木诚替他办的事,等一等这个后续,就知道我猜没猜错,他们究竟有没有勾结了。”

许异呆了片刻,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着了道,但老底都叫人掀了,也只好打算认了,没想到后面居然会有这么复杂的一串。他熟知展见星性情,至少有七八分把握,才会来对他明白说出。

他头就疼起来:“这还不如单冲着我来呢。我有过,但也算有功,折算下来,大约命总保得住,只是这个官做不成了。你不一样,我看木诚非整死你不可,你的处境比我险多了,照我说,你在皇上那里犯的忌讳,不能再去分说分说吗?我看根子就在皇上那里,若是能把皇上说得明白过来,像从前那样待你,那十个木诚也动不了你。”

展见星眼睫掩下,又抬起来:“许兄,你不必担心我,我想到了办法,能令皇上看清木诚的真面目。”

许异一喜:“真的?”

展见星点头:“我来找你,就是请你先不要急,最好,将此事拖一拖,拖出他们的后招,而后我再寻机找皇上一次辩白清楚。”

许异在自家的小院里转了个圈:“怎么好拖?这样大事,一拖,只怕得拖到刑部大堂上去了。我倒不是怕,只是于事无补。”

展见星笑了笑:“许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切实的把柄流落在外面——有也不要紧,不论令尊如何,你在大同出生,成长,经历清楚明白,二十年与江西从无来往,你就咬定令尊生前不曾告知过你,你根本不知旧事又如何?”

许异脚步顿住,眼神慢慢亮了起来:“——我懂了,见星,我就说,是宁藩那边主动找到了我,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觉得宁藩情形不对,才虚与委蛇。至于我爹到底是不是宁藩的人,他老人家已经过世,我往何处去求证?就算有疑问,我为人子,既不应该,也不忍心去翻查什么,总之我就是一个不知道——!”

“对,许兄,你也不要灰心丧气,你是与朝廷有功的人,为了孝道,才隐瞒下了自己的功劳,现在就算叫揭穿了,未必没有一争的余地。你寒窗十年,不该就此荒废去乡野。”

许异从出生即带有的原罪里煎熬出来,心志实则远比常人稳健,已经振奋起来:“不错,我本来就不是反贼,凭什么参我就认?见星,你也是,我们读书那么辛苦,可没道理叫一个幸进的阉人绊倒!”

展见星嘴角动了一下,附和般露出一点笑意,与此同时,眼睫却沉沉地垂了下去。

**

许异开始按照计划拖延起来。

他一旦捡回斗志,编瞎话的技能就全部回来了,把罪名一推二五六,疑似能赖掉的一概赖掉,赖不掉就咬死一句不知道,总之就算不能清清白白,那也只是个白璧微瑕,谁要对此有疑问,那就到地底下问他爹去。

一通乱拳打出来,把参他的御史搅和晕了。许异的功是板上钉钉的,他身世上笼的倒只好算是一团疑云,这里面有个很妙的地方,那就是所有可能的直接人证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御史就算有渠道拿得出一二物证,顶多能证许父,却证不了许异——他就是不知道,也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是宁藩的暗线,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下去问许父去。

以许异个人的作为,他就是一颗赤胆向朝廷,红心献天子。

旁观的诸法司一时也犹豫住了,法司不插手,那许异就仍是官身,御史个人没权限逮他去审问,只能与他隔空对砸奏本,两方吵了个乱七八糟。

就在这种对吵中,吵来了初冬,吵来了瓦剌的二度朝贡,也吵来了大同马市里爆出来的一桩案子。

**

大同。

如今这座重镇最热闹的地块,就要数东关了,马市建在这里,安置瓦剌使者的驿馆也建在这里。

寒风起时,万物萧条,独独这里倒是热闹得不堪。

大同各衙门上下从文到武,都绷紧了神经,既要尽地主之谊,招待好异腔异调的瓦剌人们,又要严密看守好他们,防着他们窥视大同兵备,又或是侵扰民间。

幼帝在朝,难兴刀兵,要稳定,那就不能出乱子。

在各方通力合作之下,马市建成的一年多以来,虽热闹,一向也算太平,主事的代王朱成钧闲来无事,常亲自去马市上转悠,他不带什么仪仗,身后至多跟两三个护卫,时候长了,人都认得了他,有这么尊大佛时时镇场,谁又敢在明面上找不自在。

但暗地里,另说。

边防对瓦剌敞开了一道口子,两边来往难免渐渐稠密,马市上交易的都是官方许可的货物,如盐茶布匹等,行商按规矩去衙门办到批文就能加入。

至于铁器弓箭等,那当然属于官方严禁外流的违禁品,不过既然有需求,而且是大量的来者不拒的需求,那就保不准有人肯冒着砍头的风险做。

大同这次爆出来的,就是这样一桩案子——

有人投书县衙,检举称住在东关驿馆的瓦剌使者与马市行商于暗夜里私行交易,共弓三百余张,铁箭三千支。

行商已经得银脱逃,不知去向,但重重的六大包赃物就藏在驿馆里,被县衙衙役赶去,搜了个正着。

传至京城,满朝哗然。因为这实在是个太要紧的时机了,瓦剌方面卷入的不是一般人,而是朝贡使者,因为今年前来的人数仍然过多,所以循照去年例,又被扣了一半在大同,另一半如今正在京里,这要处理不好,签过的和谈协议还能不能作数都难说了。

“瓦剌人果然狼子野心——!”气愤者有之。

“哪里冒出来的行商?发下海捕文书了没有?怎么居然能叫他逃了?!”关注追踪案情者有之。

“马市可是代王在主事,怎么能让人钻出这样的空子,唉!”指责朱成钧者有之。

“马市是代王受命在管,驿馆并不是,全赖代王,也不公道,当地官府也有责任。”

“代王不管驿馆,但扣下部分瓦剌使者留在大同是去年时代王做的主,驿馆里的使者和马市上的瓦剌人可不一样,一般衙门都无权去搜查的,若不是这次大同县衙得了投书,也无理由前去。那等到京里的这些瓦剌人回去,两边汇合,可不是大摇大摆地就带上弓箭出城去了!”

“你说这话没有道理,不留在大同,全放进京来,今年的使者可来了近两千个,你难道喜欢看见这么多瓦剌人在京里游荡两三个月——”

“那些节外生枝的话,先不要多说了。”一道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响起。

两个正吵得起劲的官员被打断,下意识循声望去:“侯爷?”

说话的泰宁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角深深的纹路刻着,显出严厉:“瓦剌率先违背协议,狼子野心,从未歇过,依本侯的意思,应当立即将不论是京里的,还是大同的瓦剌人全部逐出,以儆效尤!”

……

朝堂上的争执在当天传入了文华殿,属官们也惊讶地凑在一起议论着。

展见星没怎么出声。

她只是想,这个后续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泰宁侯不是和瓦剌勾结。。他人设不会变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