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的房舍虽然梁高墙厚,可到底俱是经年的老宅了,即便砖瓦都曾经过更换,可一应梁枋檩椽却都是经年的老料,又一整个夏天炙烤下来,早就烤酥了,哪里还经得起这样一把火。
后院一溜后罩房真个就成了架满干柴的灶膛了,严实紧密的屋顶又叫屋内的烟热根本没法全部发散出去,温度就只能急剧积聚。
积聚到最后,导致的后果就是“砰”的一声,炸膛了……
颖娘当时正站在地窖内的青砖台阶上,果娘仍旧抱着她的大腿不肯放,小姐妹两个齐齐仰头望着上头入口处旁各执己见的何娘子同丫头。
忽的“砰”的一声巨响,就像晴天霹雳打在胸口,颖娘心脏都漏跳了两拍,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双膝一软,差点一头从台阶上栽下去。
小小的果娘摇摇晃晃没能站稳,一个后坐,整个人就这么摔了出去。
颖娘眼疾手快,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她,却没能来得及,只抓住一点衣角,减缓了些许的冲力,可她自己一个没稳住,却真的一头栽了下来……
然后,然后颖娘就甚的都不知道了。
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她头脑一片空白的醒过神来的时候,天地间似乎已经一切如常了。
颖娘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了半晌,才知道不知甚的时候,她已经趴在了青砖地面上。
却根本想不起来是怎么一回事儿,浑身上下也感觉不到疼痛,只胸口有好像被榔头敲击过的钝痛感……
自个儿?
颖娘一怔,又猛地翻身坐起,不容她多想,就在脚边摸到了一个小小软软的人儿。
她呼吸一滞,心脏都快骤停了,伸出双手,下意识地就要去抱她,手到半途,却又不敢抱。
果娘从被颖娘扯着衣裳搂在怀里从台阶上滚落下来后,就睁着圆溜溜的杏子眼趴在当地,没有做声,也没有动,实则已经摔懵了。
后知后觉,直到又感觉到颖娘温暖的怀抱,才“呜”地一声,一把抱住了倏地全身紧绷的颖娘,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甚的。
颖娘就僵在了当地。
心里有甚的东西一闪而过,却被果娘惊天动地的哭声给打断了。
颖娘僵直着身子,搂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果娘,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有限的记忆里自个儿没哭过,也没见旁人哭过,哪里会哄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妹妹。
不过倒是似乎听明白果娘都在说些甚的了,小女孩儿嘴里呜呜咽咽地在喊“爹爹”、“娘亲”,还有,“姐姐”……
爹爹,娘亲……
颖娘失落的记忆渐渐回笼,不知道心里头是甚的滋味,只知道胸口越来越痛,越来越空,抬头望了眼地窖入口的方向,下意识地抱紧了果娘。
想了想,从来灵巧的双手就有些笨拙地捂住了果娘的眼睛,好像这样就能让她不哭。
只手心瞬间湿漉漉的,随后又感觉到果娘的睫毛就像蝴蝶一般,在她手心里扑簌扑簌的扇动着,叫她心里没来由地发慌。
猛地松手,半晌,又尝试着往下,捂住了果娘张得大大的嘴巴。
果娘果然不哭了。
颖娘就在心底长吁了一口气,松开手,果娘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不知道她这是怎的了,双手在半空中悬了片刻,嘴唇紧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果娘哭声渐小。
颖娘手上不停,僵直的肩膀总算慢慢松懈了下来。
记忆深处的点滴,竟然真的管用。
果娘在她怀里蹭了蹭,就渐渐止住了哭声,抽搭了起来。
见她这回真的不再哭了,颖娘就想把她放下来,果娘却又“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还拼命拽着她的衣裳往她怀里钻。
这回颖娘有了经验,径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果娘果然又渐渐止住了哭声,却站了起来,摸索着搂住了她的脖子,把脑袋挨在了她的肩膀上继续抽噎,嘴里含含糊糊的喊着“姐姐”,说不出来的依赖。
颖娘不懂这样的依赖,却似乎并不害怕。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又好像明白了甚的,不再将她放下来。
试着抱着她爬起来,一点一点地摸索着,扶着墙壁走上台阶,头顶入口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丫头正在没命地赤手刨着地窖入口处堆积的砖瓦和杂物,眼底已是蓄满了泪水。
“砰”的一声,地动山摇,他还未回过神来,就已踉跄着跌倒在地,眼看着身后的书格摇摇晃晃地就要倒下来,何娘子想都没想就把他护在了身下。
虽然书格被书案挡了一把,并未完全倒下来,可外头接二连三地响起了“砰砰砰”的爆炸声,火星飞溅,头顶的砖瓦渐次剥落,“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腾起一地的浮沉。
整个天地都在颤动,他头昏目眩,头皮甚至于舌尖都在发麻,直到周遭略略安稳下来,他才咬着舌尖,勉强回过神来,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被瓦砾杂物埋了半截身子,伏在他身上的何娘子怎的喊都没有回应,更是直接失去了意识……
又看了眼躺在一旁书案下无声无息的何娘子,丫头全然不顾十个手指头已经磨破出血了,只知道他们不能死。
脑袋里嗡声一片,好似被一群蜜蜂团团围住,外头“哔啵哔啵”的燃烧声,凄惨的呼救声,“走水了”的叫喊声,俱都围在耳边饶,可就是传不到他心里。
甚至于就连近在耳边的阿芒的声音都没能听见。
也不是完全没有听见,其实更多的还是不敢置信罢了。
不敢去想,可还是下意识地一回头,就见西屋门口,一个好似被火燎过,浑身上下乌漆墨黑,仅仅露出一双眼睛的应该是人,连背带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也应该是人,蹒跚着走进来。
丫头心跳漏了一拍,第一反应,就是将手里的瓦砾掷过去,倏地瞪圆了眼睛,手指一松,瓦砾掉落在地:“阿芒哥,你还活着!”
哪怕眼前的这个“黑人”已经看不出原来面目了,可这双眼睛,他再熟悉不过,怎的可能认不出来!
眼泪倏地夺眶而出,越来越多,止也止不住:“阿芒哥,婶子为了护我……会不会死了……”
阿芒的眼睛仍如往昔般明亮清澈,此时此刻却更加清亮到让人无法直视。
看了眼无声无息躺在那里的何娘子,告诉丫头:“相公也是为了护我,才……。”
语气平静,可眼睛却一下子充了血。
血红血红的,说不出来的诡异。
丫头一怔,这才知道阿芒背着的“血人”,竟是苏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