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知堂上红烛高照,红绿缎带妆点得大堂里外一派喜气。
四位“送女客”簇拥着范小娘子,跟着被四位“御”簇拥着的孟彦弼到西边先拜见孟在,再到东边拜见杜氏。拜见了舅姑,才进入堂中,拜见罗汉榻上的孟老太爷和梁老夫人。
九娘在阶下观礼,只一眼就留意到赵栩已经换了衣裳。身侧的四娘低声道:“恭喜九妹,今天陈家已经送了细帖子来。听说爹娘已经收下了。”
九娘只当没有听见。她身边的七娘却冷笑了一声:“怎么?你还不死心呐?”
四娘眼风扫过面无表情的赵栩,轻声笑了:“我只是可怜燕王殿下,这么冷的天,光着脚在芙蓉池里泡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在捞什么。”
九娘捏紧了手中的帕子,一句话也不想说。
看着众人簇拥着新人回往新房去,四娘抿唇看了看正在寻找赵栩的七娘,笑道:“阿姗你放心,我早就死心了,对那口是心非,负尽别人真心还满嘴仁义道德的虚伪人,这心死得透透的。”
七娘一扬眉,却被九娘拉住。
“不过阿姗你以后是要靠十一郎撑腰的,可得和九妹好好亲亲热热相处下去才是。”四娘笑着转身而去。七娘咬咬唇,挣开九娘,跟着众人往长房去了。
九娘呆呆在原地站了半晌,只觉得手足冰冷。玉簪上来扶住她:“九娘子,该去新房了。”
九娘转眼看去,才发现堂下已经无人了。远远的,她看见罗汉榻上的翁翁婆婆正在争吵着什么。十几个仆从正在关上广知堂的槅扇。
***
新房里,礼官已经撒帐唱完祝词。官媒和“送女客”们开始解开孟彦弼夫妇二人的发髻,将他们二人的一绺长发合在一起,和男家女家准备好的绸缎、金钗、木梳、发带合在一起梳成一个发髻。礼官高唱:“合髻礼成——!”
九娘看着两人合髻上的金钗,那令她很害怕的不知因何而起的疼痛又蓦然刺了心上一下。赵栩在芙蓉池是为了捞喜鹊登梅簪吧。她终于忍不住四处看,人人脸上都是喜色,也有羡慕,可是新房里并没有赵栩的身影,也没有陈太初的身影。想起四娘的话,九娘心底有些焦灼,可是看看陈元初嘻嘻笑的面容和苏昉的一脸镇定。她又止住了自己往外走的步子。
“殿下已经先走了。”十一郎轻轻告诉九娘。
“你看见陈家的太初哥哥了吗?”
“哦,去木樨院了。爹爹叫他过去的。”十一郎笑起来:“快看!要喝交杯酒了!”
官媒递上彩丝连接的两个小酒杯,孟彦弼和范小娘子红着脸靠得更近了一些,避免被合在一起的发髻扯疼了头皮。脸颊快贴在一起,孟彦弼的脸腾地烧红了,连耳朵都通红的。一屋子的娘子们都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二郎脸红了!二郎脸红了!”范小娘子羞得根本不敢抬眼。
两人喝完交杯酒,将酒杯掷到地上。礼官笑着喊:“一仰一合!大吉!”众人哄笑着纷纷上前贺喜,这才依次退出新房。
九娘回到木樨院,陈太初却已经离开了。程氏正在听七娘说那合髻、结发等细节,不免感叹一下自己当年嫁过来的盛况:“当年你们曾祖父曾祖母还在,孟家最是循古礼的,我们喝交杯酒还是用的瓢呢。从司马相公开始,大赵就把六礼变成了三礼,虽然你们二哥也是循了六礼,可到底和我们那时候不好比了。”
九娘听着程氏絮絮叨叨地忆当年,也有些出神。
孟建乐呵呵地上下打量着自己三个女儿,忍不住伸手拍了拍案几上两份帖子。不管怎么说,阿林生的这一对儿女真是不错,长得好看随了阿林,聪明好学随了自己,如今自己袭了这五品的忠义子已经十分体面,小女儿还能嫁给国公府做媳妇,按照陈青说的,以后阿妧会是陈家的宗妇,国公府的当家主母,自己脸上的光,定能照亮全汴京城呢。今日喜事连连,大舅子也送来了程之才的草帖子,不再盯着七娘了,改口要求娶四娘,他们夫妻也算放下了一桩心事。如今青玉堂也不再有人要把控四娘的亲事,四娘嫁去程家,日后也是程家的宗妇。他这长女幼女,一个大富,一个大贵,阿姗的亲事,自然也水涨船高,能好好挑上一挑了。
四娘垂眸,聆听完程氏的忆当年,才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孟建手边的帖子,又看了看正出神的九娘和一脸憧憬的七娘,行礼告退。
“阿娴——”孟建刚想留她说一说程家的事,却被程氏打断了。
“今日孩子们一早起来帮衬长房,也该都累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也不迟。”程氏端起茶盏,笑道:“你们都早些去睡,明日早上不用过来请安了。”
七娘和九娘起身行礼,和四娘一同出了正屋。
廊下等着的贴身女使们赶紧上前替她们穿上大披风,七娘斜睨了一眼四娘,笑道:“对了,方才四姐你只顾着恭喜阿妧,现在也该我们恭喜你了。”
四娘轻笑了一声:“其实最该恭喜的不是阿姗你吗?不用嫁给程之才,你心里高兴得很吧?”
七娘一愣,没想到四娘已经知道了,还能这么若无其事。九娘早就看到孟建手下的两份帖子,却没料到是程家改求娶四娘,她看了四娘一眼,屈膝道:“两位姐姐见谅,阿妧先行一步。”她接过玉簪递过来的暖手炉:“走吧,回绿绮阁去。”
四娘冷眼看着九娘带着女使侍女们出了木樨院的垂花门,回头看看七娘:“好的人家,自有你们两个挑了去,我一个庶出的女儿,就该替你挡灾。你这么高兴,无非是因为阿妧要嫁去陈家,我替你挡了程之才。只可惜,就算爹爹袭爵了,你想嫁给燕王殿下,也不过白日做梦而已。”
七娘涨红了脸。四娘靠近她,蹙起如烟似雾的眉:“对了,今儿一整晚,燕王殿下的眼里,只有我们的好妹妹,不曾看过你一眼。”
七娘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一扬手,却被四娘挡住了。
四娘眼中雾气朦胧:“怎么?你们三个,仗着自己是嫡出的,一个个都要欺负我?我生下来,是为了挨你们巴掌的?”女使们赶紧上来劝,里面程氏已经走了出来。
不等程氏问话,四娘退了开来,泪眼婆娑,哽咽道:“娘,都是阿娴的错,惹得阿姗不开心了,还请娘责罚。若是她打了我能高兴一些,便让她打就是。”
孟建也走了出来,看到七娘一脸的愤怒和刚放下的手掌,就叹了口气:“阿姗!钱婆婆才回了家庙,你怎么又爆起来了!”
七娘脸上红转白,白转青,终于吸了口气,强笑道:“爹!我只是恭喜四姐而已,日后她嫁去舅舅家,我该叫她表嫂还是姐姐呢?!”
孟建和程氏一怔。程氏喝道:“胡闹,还没影儿的事,不许瞎传!好了,都快回房歇息去!”
四娘抬起翦水双眸,看向孟建和程氏:“多谢爹爹娘亲费心了。养育之恩,女儿必当尽心报答。”
看着四娘转过东廊,程氏才伸手指狠狠戳了戳七娘的额头:“你少说一句会死啊?!”
七娘眼泪也冒了出来,梗着脖子想驳两句,终究不敢,气呼呼地带着女使侍女们回房去了。
亥正时分,各院即将落锁,四娘在西暖阁的外间静静坐着,手上执着小银剪,看着眼前的烛火。不急?她怎么能不急?即便程家还是眉州豪富,家产百万贯,即便她已经想明白了不能如意时富贵总比贫贱好,即便她已经对陈太初死心了,可她还是不甘心啊,凭什么七娘不想嫁就要推她出去挡?凭什么做爹爹的就不能为她想上一二?
烛火哔哩哔哩了几下,暗了下去,四娘轻抬皓腕,剪去了一截灯芯。那烛火倏地又亮了起来。女使轻手轻脚地进了门,福了一福:“四娘子,姨娘已经回了东小院,青玉堂刚刚落了锁。”
四娘的眸中亮起了光彩,说她是乱家之女?她与其担了这个虚名,还不如一起乱上一乱!
***
孟彦弼成亲后,日子过得飞快。没几天,孟氏女学迎来了四位宫中女史,监督甲班的年终考核。张蕊珠一举拔得头筹,六娘略逊于她,得了第二。九娘刻意疏漏一些,得了第三。
四位女史特意见了她们三个,细细考问一番,得知九娘下个月才满十二岁,又都感叹了几句。见她们对六娘执礼甚恭,张蕊珠心里颇不是滋味,一个五品县君有什么稀奇呢,这宫里出来的女史们眼皮子竟这么浅,还不是因为燕王殿下和孟家也是亲戚。九娘留意她神色间微妙的变化,只暗叹张蕊珠竟未能继承张子厚心机一二。
又过了两天,进了腊月。汴京家家户户开始准备过年。孟府今年特别忙,临时又多请了两位账房先生。除了原本的田庄敬献了几十车的年礼,孟存和孟建新接手的两位老太爷的田庄,庄头们也特意来敬献年礼。到了腊月初五,眉州的几位庄头们押着六十多车的各色年货也到了京城。
九娘听说后,心里疑惑,从眉州到汴京,千里迢迢,难不成眉州的庄头们一个多月就知道了过继一事?她心里头那不祥之感又浮现了出来。
这两天,府里的大小厨房开始熬煮腊八粥。回事处也收到了相熟商家送来的各色门神、桃符、迎春牌儿,开始分发到各房各院。孟存每日也要写上十几副春帖子,送给宗族的各家长辈。孟彦弼新婚,特意讨了许多孟存写的春帖子送去丈人家里。许大夫也送来了许多屠苏袋,用那五彩丝线扎着同心结、百事吉祥结。各房各院把屠苏袋都挂到正屋大门上,年味已经十分浓厚。
腊月初七,高太后从洛阳返京。御街上三更天就设起步障,黄土撒地,旌旗招摇,宫中众人各司其职。
五更鼓一过,熙宁帝和向皇后乘坐御辇率众出宫时,见许久不曾露面的鲁王赵檀正披了大氅等在宫门外。见他一瘸一拐地上来行礼问安,官家长叹了一声:“难得你有这份孝心,起来吧。”让内侍给他准备了一幅檐子,让抬了他一同去宣德门。
赵檀扶着内侍的手,路过赵栩时忽然停了下来,低声道:“多亏了六弟,哥哥才能坐上檐子啊。”他目光狰狞,直直盯着赵栩的脸。
赵栩面无异色,凑近他拱了拱手,低声笑道:“四哥您也太多心了,若换作是我,哥哥恐怕已经睡在巩义了。”
扶着赵檀的内侍打了个寒颤,这位祖宗可什么都敢说!
赵檀目光阴冷,片刻后忽然亲热地捶了赵栩胸口一拳:“哈哈哈,你可别像哥哥一样不小心啊!五弟这不就要陪着娘娘从巩义回来了?”
赵栩笑了笑,自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