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中除了昨日就守在新房里的范家陪嫁女使和侍女们,还有一众亲近的眷属们,一见新人进了门,就欢呼起来:“来了来了,快来坐富贵!”
范小娘子被礼官扶坐到床上,孟彦弼坐到左边。众亲戚不等礼官开唱,就拥上前夸奖新人天造地设,说着喜庆的赞词。几位年长的娘子已经一脸爱怜地摸上了孟彦弼的肩膀。
孟彦弼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想起娘亲说过坐富贵的时候谁摸也不能躲,摸哪儿也只能笑,便扯了扯嘴角,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高兴。
陈元初拦住了要上前的苏昉和陈太初:“孟二是要被摸了吗?”
苏昉苦笑道:“此乃纵观礼,我们该上前替他挡上一挡才是。”
陈元初笑眯眯:“别啊,他过了今晚,再想要被旁人摸,可就难了。难道阿昉六郎,你们想被那些人摸?随便你们啊,反正那些婆婆婶婶姐姐妹妹巴不得能摸到你们俩呢。”
赵栩和苏昉面面相觑,打了个寒颤,不约而同停下了脚。十一郎扯了扯赵栩的宽袖,轻声说:“殿下千万别去,我九姐特地叮嘱我别进去屏风里头呢!大哥结婚的时候,二哥做‘御’被摸得可惨了,还被掐了好几下呢。”
赵栩垂眼看了看胖乎乎的十一郎,笑了,乱糟糟的心里好受了一些。
“来来来,咱们兄弟四个就站在这里看个热闹。刚才抱着雁,那许多小娘子叫我,我都不能好生谢过。现在可以了,看!阿妧边上那两个妹妹一直在看我呢!”陈元初朝屏风那边拱了拱手。
赵栩抬起眼,见内室屏风边上站了一圈小娘子,好些人正罗帕半遮面,往他们四个身上瞟来。偏偏当中那个身穿茜色织锦松竹梅纹褙子的身影,纹丝不动。赵栩吸了口气,转身跨出新房,扑面而来一阵寒意。庑廊下一溜的立灯上也贴着红色的囍字,外院的鼓乐声隐隐传来,腊梅冷香随着夜风也忽有忽无地浮动着。穿着新衣的女使和侍女们一脸喜意地来来往往。三四个孩童穿着色彩鲜艳的短袄在院子里撒欢儿跑来跑去,抢着果子。跟着他们跑动的乳母不时捡起帽子喊上一声。
他站在院中假山下,静静凝视新房的窗口,听着里面不时穿出的哄堂大笑,忽地唤过一个侍女,说了几句话。那位侍女行过礼,去偏房提了盏灯笼,引他出了垂花门,唤过门口候着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厮:“带殿下去撷芳园的芙蓉池,仔细些避开女眷们专用的步障道。”那小厮眉清目秀,赶紧施礼应了,接过灯笼。四个赵栩的侍卫也赶紧跟上了。
新房中的热闹渐停,四郎笑着上前道:“克择官说时辰到了,还请二哥二嫂移步前往家庙庙见!”孟彦弼如获大释,赶紧起身整理已经摸得歪了的红绿绸带,伸手扶起范小娘子。
礼官笑起来:“二郎莫急,二郎莫急,今日一整夜够你扶的,现在却只能牵这个。”众人哄笑声中,礼官将那红绿彩缎绾成的同心结,一头塞进孟彦弼手中,另一头放到范小娘子手中。陪嫁女使含笑扶起自家小娘子,让她和孟彦弼面对面,一对新人往新房外缓缓而行。官媒笑着捧起托盘,里面放着系了红缎带的金秤。一屋子三四十来号人簇拥着新人往外走去。
七娘轻声跟九娘说:“二哥真是有心,你看二嫂那幅销金盖头足足有五尺长吧?我将来也要这么长的,真是好看。”
九娘笑着点头:“你比二嫂高一些,六尺长的也使得。”当下嫁女,都觉得男家送来的销金盖头越长越好。
七娘听得高兴,看见六娘在前面回头找她们,挥挥手:“阿妧,我们走快点到前面去。”又四处张了一张,朝窗下站着的陈元初几个福了一福,低声道:“四姐不见了。我去前头看看。”
这时十一郎在九娘身后扯了扯她的袖子,九娘转头见是他,就笑道:“好,七姐你先过去。”
“九姐!燕王殿下去撷芳园了。”十一郎低声说。
“你做什么留意他的行踪?皇家最忌讳这些的!”九娘一怔,狐疑地看了看十一郎。
十一郎做了个鬼脸:“他老盯着你,我就也盯着他了。”他晃晃大头,赶上众人,没两下就挤去了前头。
九娘叹了口气,扫了一眼屏风外头,见陈元初苏昉陈太初三人都站在窗下正看着自己笑,便停下也福了一福。陈元初三人已经走了过来,和她一起出了新房。
“十一郎和你小时候长得真像。”陈太初笑道,见到十一郎,他就想起当年坐在馄饨摊上那个埋头苦吃的小女童,忽闪着大眼睛算着十文钱。软糯糯的,把他的心都糯化了。
九娘还没开口,陈元初已经瞪大眼问:“那个小胖子?九娘你小时候这么胖?”
九娘看看前头提着灯笼的玉簪,无奈地点点头:“我比他还要矮许多。”
陈元初哈哈大笑起来:“那不就是个横着的胖冬瓜?!”
九娘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不知为什么心里却胀胀的,酸酸的。肆无忌惮会叫自己胖冬瓜,损之又损的,只有赵栩一个吧。当时自己听了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气得很。可是陈元初这样说,她却只觉得十分好笑。
陈太初和苏昉同时道:“能吃是福。”
陈元初侧头看了看他们两个,呵呵笑了两声:“对了,六郎去哪里了?”
苏昉说道:“我问过他的随从,说是带了几个人去撷芳园了。人这么多这么吵,六郎他恐怕也已经忍耐到极限了。”他微微转头,留心九娘的反应,见九娘若无其事,才放下心来:“已经有人去请了,待二郎夫妻庙见好了,咱们直接在广知堂会合,看他们拜父母。”
陈元初一抬长臂,搭上苏昉的肩膀:“咱们就别去家庙了,直接去广知堂。九娘,你带太初去家庙吧。”
他拖着苏昉,大步越过玉簪,就往撷芳园方向而去。玉簪一愣,回头看看九娘。九娘笑道:“那我们还是去家庙,看二哥揭盖头。”
陈太初赧然点了点头,虽然他对长兄一贯毫无遮挡的作风很无奈,但娘说得对,大哥这样的快刀才能斩乱麻。
***
撷芳园里,两个侍卫抱着干衣服和备用的靴袜,正在劝赵栩:“殿下!殿下!请快上来,就要去广知堂观礼了。”一旁提着灯笼的小厮吓坏了,手中的灯笼一直在抖。另两个侍卫也踏在岸边水里,弯腰在水中摸索着。
赵栩烦躁地拍了一下水面,不少水花溅到他脸上。上次他扔的位置明明就在这个附近,却怎么也捞不到那簪子。虽然知道自己有点刻舟求剑,可是真的捞不到摸不着的时候,心中却极难受。
赵栩直起身,回头看看侍卫们,叹了口气,原来他已经走进池中这么远了。他慢慢转头往岸上走去,靴子吸了水,陷在泥里,拔不出来,索性伸手取出防身的短剑,将靴子弃于池中。
岸上的侍卫赶紧问小厮:“这附近可有暖和的屋子给殿下换衣裳?”
小厮还没反应过来,那女眷专用的步障道的步障却被移了开来,一个窈窕身影带着两个侍女提着灯笼走了下来:“殿下万福,还是民女带你们去吧,他恐怕不知道。”
赵栩眯起眼,看了看四娘,抬起脚甩了甩袜子上的水。
“劳烦娘子带个路。”侍卫抱拳道。
四娘朝赵栩远远地福了福,带着侍女们往芙蓉林走去。
芙蓉林的后面,沿墙有三间杂物间。四娘退开来,指了指那屋子:“殿下不嫌弃的话,可在那里换衣裳,万一受了寒就是孟家的不是了。”
赵栩点了点头,便带着侍卫们往那屋子走去。
四娘垂首看着他一双已经污糟不堪的白袜和还在滴水的下摆从自己眼前走过去,轻声道:“今日陈家已经送了陈太初的细帖子来,年后就要缴檐红回鱼筋了。”
那双满是淤泥湿哒哒的白袜骤然停住了一刹,又迅速往屋子方向而去。
许久,四娘才抬起头,侧过身,看了看那露出昏黄灯光的杂物间,转身带着侍女们往家庙方向而去。
家庙的院子里,孟彦弼和范小娘子相向而立,五服内的孟家族人都含笑围绕着他二人。礼官和赞者唱完祝词,官媒笑着递上托盘:“请郎君挑开盖头。”
孟彦弼笑着伸出射出过万箭的右手,稳稳拿起金秤,弯腰从范小娘子脚边,将那销金盖头缓缓挑起,一直挑过花冠,轻轻搭在了花冠上头。官媒上前轻轻接过盖头。另一位官媒上前从孟彦弼手中抽出金秤,轻轻拉了拉孟彦弼的袖子,这位新官人可能太高兴了,有点傻,这秤还一直举着呢。
孟彦弼眨眨眼,面前的小娘子那雪一样白的脸,两道远山眉极细极黑,两坨红色的胭脂涂在两颊,眉心和两颊的金箔花钿闪闪发亮,艳红的口脂将樱唇描得极小极小。孟彦弼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虽然大哥结婚时已经看过大嫂这样的妆扮,可是看到自己的妻子竟然看起来和大嫂一模一样,心里也不免怪怪的。
范小娘子转身时瞟了一眼孟彦弼,极力忍住了笑。娘说得没错,这人真是个傻的。这么多人都在他就这么傻乎乎地看着自己!
礼官高唱:“新郎新妇庙见——!拜天地!”
陈太初在家庙外,看孟彦弼牵着同心结出来,神情却有些呆滞,再一看他身后脸上白红相间闪着金光的新妇,不由得背上一寒,下意识就看向后头和姐妹们一起出来的九娘,有九娘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在,就算白成这样,应该也会很好看。他想起今日爹娘已经送来的那张细帖子,心里很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