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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从翊坤宫回来,一路回了自个儿的府上,胤祺依然觉着有些晕乎乎的——也不知是不是天下父母大都如此,就算他这么些年都高举着影七的医嘱当免死金牌,也依然没能躲得过被自家额娘念叨着往府里塞人的命运。要不是见势不妙跑得快,只怕现在身后就得跟着一群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

“主子,您可算回来了——还当您进宫救三阿哥,又把自个儿给救进去了呢。”

守着胤祺一进门,贪狼就快步迎了上去,接过流云的马缰递给边上的下人,笑着温声打趣了一句。胤祺揉揉额角,望着外头擦黑的天色,却也是忍不住轻笑摇头,又转念道:“于大人的人给送回去了?”

年纪长了身份高了,做事儿也就多得按着规矩来,这几回胤祺进宫都没带着贪狼一块儿去,就是为了别再叫那些个盯了这个盯那个的御史再挑出什么毛病,又被哪个愣头青参上一本——他倒是不怕被参,只是每回也都得稍稍走个流程检讨一番解释一二,也实在还是有些个麻烦的。

“送回去了——这阵子直隶大旱,百姓顾着自家的田地还顾不过来,真能分到新开的田上的心思只怕没多少,于大人心里头发愁也是难免的。”

贪狼应了一句,跟着胤祺进了屋子,将四面的窗户掩上了些,又倒了杯茶递给他:“听说这一回的旱灾严重得很,保定府都一个多月没下过雨了。整日里大太阳晒着,庄稼的长势也不好,也不知入秋了又会是怎么个情形。”

“陈家那两兄弟这些年治黄河治得不错,好歹没再发过什么大水——回头叫他们分出来点儿功夫,把直隶这边的河道画出来,看看能不能挖几条支流做几个水库出来,多存上些水。一来能蓄洪,二来也能多少顶一顶这旱灾。”

胤祺思索着应了一句,轻抿了一口茶水,又忍不住低咳了两声。贪狼看着他咳嗽,眼里就又带了几分担忧,犹豫着轻声道:“主子这几日都有些犯咳嗽,不如再喝上几服药吧。总归也是防患于未然,若是又发起病来,只怕又要遭罪了。”

“喝药倒是没什么,只是你能不能跟廉贞说一声,苦也就算了,别再弄出些别的什么稀奇古怪的味道来……”

一想起上回喝的那一碗又酸又辣的中药汤子,胤祺就觉着自家的七星卫生长的方式显然有些问题,心有余悸地嘱咐了一声,却也没有多大的抗拒——这些年他也过惯了这样的日子,该休养休养该吃药吃药,说了什么不准干就真不干,兢兢业业地扮演了一个遵医嘱的好病人。再加上勤修内功常年不辍,虽说仍是隔三差五的闹些小病,可对他这个内里早就被折腾得一塌糊涂的身子来说,实在已是最叫人欣慰的结果了。

今儿头午跟皇阿玛说的话七分真三分假,他是真有些个咳嗽,却不是夜里着的凉——有贪狼这么个恨不得一宿给他翻三回面儿盖八回被子的守着,又哪能真叫他凉着?想来大抵是这些年渐渐习惯了江南的湿润气候,一回到这干燥的北方就老是时不时地咳上两声,可这话儿却是更不能说的。自家那位惯于想太多的皇阿玛本来就因为他老不回来心里难受,再知道了他一回来身子就不舒服,指不定心里头又得多别扭呢。

“对了,明儿叫文曲去八贝勒府上盯一盯,要是能混进去当个下人常随什么的更好,我总觉着老八好像在谋划着什么。”

见着贪狼出去交代了熬药的事儿回来,胤祺却是又想起了今日在翊坤宫里头听着的话,轻敲着桌案缓声交代了一句。他这些年刻意把心思全放在下面儿,就是不想沾这些争储的事,可就算他再不管,有些事儿也是拦都拦不住的往他面前亮——就不说别的地儿,光一个朝中人人以为五爷禁地触之即死的江南省,就被他这个八弟自以为巧妙地塞进来了一个江南第一盐商安仲仁,一个江南巡盐道御史苏赫,更不必说别的什么地方,又该有多少这一位八爷的人脉了。

大清的官制都是以轮换为主,少有能在任上待五年以上的,一个蹦跶不了几年的巡盐道倒也没叫胤祺放在心上——至于那个所谓的江南第一盐商,在刚一进盐场的时候就被贾家人给神不知不觉地换了芯儿,有如今光荣退休的影七坐镇着贾家,手段从来都不怕不够丧天良。可怜八阿哥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一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给自个儿送了五年银子的那个人早已经换了。

“诶。”贪狼点点头应了一声,略一思索又道:“今儿主子刚进宫不久,佟大人就去把刑部给查封了,紧接着旨意就到了八阿哥府上,说是命八贝勒与马齐主办刑部的案子——可是刑部出了什么事儿?”

“刑部‘宰白鸭’偷换死囚,叫方苞一篇文章给捅到了皇阿玛面前,皇阿玛说定要彻查,这么着交代下来的差事——我也没想到皇阿玛竟会叫老八来办,还以为准得是我跟四哥,还准备着推脱呢,谁知道就落在老八头上了。”

胤祺其实也有几分想不通这件事——八贤王的名头这两年已渐渐起来了,老八左右逢源宽仁大度是有了名的,朝中大半的官员跟他都有交情。叫这么一个几乎是老好人似的阿哥去主办这个差事,不是擎等着他这个八弟再唱一出息事宁人的大戏么?

“或也是皇上想要试探八阿哥一回,看他究竟能不能担当得起这种不容手软的差事。”

贪狼应了一句,替他将茶杯续满,顿了顿才又道:“也或许——是因为刑部尚书阿山是刚打两江总督调回来的,是太子的人……”

“太子的人?”

胤祺目光一凛,心里头蓦地咯噔了一声——看来他真是太久没把心思搁在朝堂上了,这些个事儿听着竟都觉着有些陌生,人名也是没有半点儿的印象。可这整件事一串联起来,却叫他心里隐隐生出了些莫名的奇异直觉,蹙了眉思索许久,目光终于渐渐沉了下来,微垂了眸淡淡笑了一声:“看来……这一回,老八布的局可还真是够大的啊。”

“什么局?”贪狼不由微怔,茫然地望着自家主子略显清冷的眸色。胤祺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轻笑着摇了摇头,不紧不慢缓声道:“先撺掇小九为方苞说情被皇阿玛斥责,这样小九就一定会来跟我叫屈。我听了这事绝不会束手旁观,定然要设法搭救方苞,而方苞这时候却已在狱中住了一段时日,想必该看的都已看了,甚至——是有些人特意叫他看着的也说不定……”

贪狼听得心中震惊,蹙紧了眉道:“可他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就是为了救方苞出来?若皇上只是赦免方苞,这一篇文章又如何能到皇上眼中……”

“以方苞的才名,皇阿玛一定不舍得就将他这么放走,布衣侍读是一定的。也只有这样,才能聚天下士子之心。”

胤祺摇了摇头,撑起身淡声继续道:“方苞是读圣贤书的真文人,绝不会将所见龌龊视若无睹,势必将所见所闻呈递御览。皇阿玛必定震怒,震怒必定彻查,只要彻查,就一定会牵连出一桩惊天大案,甚至能将刑部彻底翻上一个底朝天——只不过如今看来,怕不只是刑部会翻天了……”

他之前并非全无所觉,只是想不通闹翻了刑部能有什么好处,故而也没多往深里想过那个弟弟究竟是想要干什么。上次离京的时候,他管兵部四哥管工部,老八管着户部,而吏部则一直稳稳攥在太子的手里。至于礼部跟刑部这两个衙门,一个太清水了没人看得上,一个太重要了始终都是皇阿玛亲自把持,甚至每回接任刑部尚书的都是最精干的左都御史,谁知这一回竟冒出个两江总督、太子门人阿山来?

二人话未说完,下头已将熬好的药送上来了。贪狼接过那一碗止咳润肺的汤药回来,搁汤勺慢慢搅着,又思索着道:“既然是这样……会不会是八阿哥有意使了什么手段,才叫皇上特意指了他来办这个案子?”

“不会,这案子除非我来办——否则办得是好是砸,对办案的人都没半点儿好处。”

胤祺摇了摇头,应得一派平静笃然,却叫贪狼忍不住低头轻笑。胤祺憋了半晌,却也忍不住失笑出声,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说真格的呢,这回真没显摆,不准笑。”

“诶,诶——药,药洒了。”贪狼忙护住手里的药碗,轻笑着不迭点头道:“好好,不笑,主子您接着说。”

“接着说就接着说。”胤祺瞥他一眼,又敛了笑意认真道:“真不是与你说笑——这个案子少说要牵扯朝廷里头小一半儿的官员,办得重了一定会得罪人,甚至少不得要结下死仇,可办得轻了又显得毫无魄力,更不配有那个野心。不论哪个皇子,只要接了这一个案子,几乎就是注定跟皇位彻底无缘的了。所以我心里猜测着,只怕是皇阿玛已经看透了老八的心思,可这事儿却又实在不能不管,所以才故意把这差事交给老八的。”

贪狼点了点头,试试温度差不多了,便连碗带勺一块儿推了过去:“既然是八阿哥冲着太子设下的局,又把自个儿给坑进去了,看来皇上又派了马大人,还是有保太子的用意的……”

“不……其实马齐是我举荐的。”

胤祺苦笑了一声,无奈地抬手遮住眼睛,头痛地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一回自己实在是忠实地扮演了一个搅浑水的角色。皇阿玛大抵是相信他彻底不知情的,只是不知道在旁的知情人眼里,自己干得究竟都是些个什么事儿……

他不介意这些弟弟们有自个儿的心思,孩子长大了还知道藏糖呢,这一个个的都长到了二十岁上,又是生在帝王家的皇子阿哥们,打小儿耳濡目染下来,岂会没有些个自个儿的小心思小手段?只是这样不打招呼又煞费苦心的利用,被兄弟平白当成刀来捅另一个兄弟,却也实在不是他的风格——要是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忍下去,只怕下一回的手就难免得要伸得更长了。

“这些年是有点儿太懈怠了,老是在下头玩儿,忙活些个有的没的琐事——看来也该陪着他们正面怼一怼,叫他们想起来谁才是当哥哥的了……”

将碗中的药一口饮尽,胤祺微垂了眸淡淡一笑,语气却仿佛带了丝丝缕缕的清冷寒意:“贪狼,走,陪我去东宫。”

“东宫?”贪狼下意识要应声,却忽然一怔,茫然地眨了眨眼道:“主子,咱——不去八贝勒府揍人去吗……”

“暴力,一点儿追求都没有。”胤祺照他额顶敲了一把,唇角微挑,惯常了清朗柔和的眉眼弯成了个令人隐隐发寒的弧度,慢条斯理地轻声道:“你知不知道对于一个挖坑让你跳的人,最好的报复办法是什么?”

“是……把他拉进坑里埋了?”

贪狼尽职尽责地提出了一个最方便易行的可能性,犹豫着应了一句,胤祺却只是笑着微微摇头,拍了拍他的肩缓声道:“是把他拉进坑里,踩着他的脑袋爬上来,然后再把土填到他胸口,问他长记性了没有……”

“……”贪狼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打心底里由衷同情了一把八阿哥,跟着胤祺出了门,又忍不住低声道:“主子,我觉着您这一回,好像跟以前都不一样了……”

“那是因为遇的事儿不一样。”

胤祺淡声应了一句,站在院中等着下头人把马牵上来,眼底隐隐闪过一丝利芒,微垂了眸淡声道:“都是兄弟,我不求他们能一团和气相安无事,甚至可以忍住不插手他们的所谓‘党争’。可他们必须得记住,这些事和我没有关系,我也绝不会插手,永、远,都不要试图把我给牵扯进来……”

上回来东宫还是为了揍人,时隔多年再一次踏进来,别说太子身边儿伺候的人,胤祺自个儿一时都有些挥之不去的茫然感慨。连没什么人上来招呼也没多在意,只是负了手打量着这气派华贵甚至盖过乾清宫许多的毓庆宫,许久才心情复杂地轻叹了一声。

这么多年太子爷都没在这位五爷手里落着好儿,东宫的诸人对着胤祺却也都是有些个莫名的敬畏——更别说那些个伺候久了的老人们,一个个儿都还清楚的记得当初这位爷就是带着后头的那个侍卫闯进东宫里头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闯进寝宫把太子从床榻上扯下来揍了一顿的,如今自然是噤若寒蝉,又哪里有人敢上去招呼。足足让这两位煞神在门口等了半刻钟,竟是早已不在东宫当值了的马齐快步从里头迎了出来,忐忑地对着胤祺深深一礼:“臣马齐,给五爷请安——”

大抵也已意识到了自己仿佛把这些个人吓得不轻,胤祺心里虽茫然,却也及时抬手虚扶,浅笑着温声道:“不必了,我是来找二哥的。他歇下了吗?”

“回五爷的话儿,太子爷还在书房呢,请五爷往这边走。”

马齐忙应了一句,侧身将胤祺引到了太子所在的偏殿,又亲自领着两人进了去。还不及报讳,就听着里头传来了太子听不出喜怒的淡淡声音:“进来吧,杵在外头干什么?”

“喳。”马齐忙应了一声,推开门请这两人进了书房,又轻轻合上门亲自守在外头。太子正懒洋洋地靠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头,见着胤祺进门,似笑非笑地抬眼望向他。随手将原本正把玩着的一个扳指扔在桌上,嗤笑一声道:“我还当你这一辈子都不打算见我了呢——怎么着,聪明如你五弟也有叫人牵着鼻子当猴耍的时候,心里委屈了,跑来找哥哥哭鼻子?”

“你家耍猴都是牵着鼻子的啊?”

胤祺没好气儿地呛了一句,在贪狼搬开的椅子上坐了,微抿了唇打量着这个早已生疏了太多的二哥——他们已有好几年连话都不曾好好说过半句了,当年那个虽有些偏执却仍尊贵凌人睥睨傲然的青年,如今却已隐隐显出些漠然跟放任自流的架势来。明明神色和语气都比当年还要更欠揍了几分,他却没了当年那般想要动手的心思,心中仿佛总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淡淡悲哀。

“当年我给你惹了不少的祸,也坑了你好几次。如今你也算给我惹了一回祸,我占点儿便宜,咱就算扯平了吧。”

太子略略坐正了身子,似笑非笑地盯着这个弟弟,像是还怕他吃惊得不够似的,又意犹未尽地添了一句:“只不过——你能不能劝劝你那死心眼儿的四哥,动一动争储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