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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退了半步放开手,皱紧了眉望着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慢慢攥得死紧。

那张仿佛总要比旁人苍白些的脸上,此刻正带着虚弱的潮红,嘴唇却几乎已白得发青。原本总是带着清亮笑意的眸子像是被蒙了一层薄雾,双眉微微地蹙着,几乎要扶着桌子才能勉强站稳,手臂甚至还在隐隐的发抖……胤禛胸口闷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死死的攥着拳,耳边的心跳声渐如擂鼓。他彻底恨透了这样想保护什么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那个人凭什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难道就因为他是太子?就因为是太子,所以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少年原本单纯的心底,竟是头一次无声无息地生出了个近乎大逆不道的念头来。沉墨似的双眸蓦地闪过一丝狠意,死死地咬住下唇,在心底的最深处发下了一个永远不会叫任何人听到的誓言。

胤祺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在身旁这个不过也只有六七岁的四阿哥身上,未来雍正帝的雏形正缓缓形成。或者即便是他意识到了,此刻却也根本分不出什么精力去多想。

全部的意志都被用来抵抗着身体上的不适,头疼得厉害,耳边像是远远近近地响着尖锐的嗡鸣,甚至能感觉得到那些从肺子里头冲出来的灼烫气流。胤祺用力地眨了眨眼,眼前的那一片白雾缓缓消散,桌上是只抄了一半的《论语》,毛笔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洇开一大片张牙舞爪的墨色。

“五哥,你的笔……”

胤祐帮他把毛笔捡了起来,在水里涮干净了,又用衣角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才递还给他。小孩儿的眼睛已是一片通红,咬着牙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扎进他怀里哭了出来:“对不起……五哥,我什么都做不了,只会给你添麻烦……”

“小哭包,这怎么又掉金豆子了?”胤祺打点起精神,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掏出帕子耐心地替他擦干了眼泪,“你出不出头,他都得想法子折腾我,所以根本就不干你的事儿。别跟你四哥学,成天介胡思乱想的……”

“……”胤禛一时无语,实在是想不到自个儿这个弟弟都难受成这样了,居然还有精力拿着自个儿开涮。有心想要跟着笑一笑,可嘴角偏偏沉重得怎么都抬不起来,张了张口还是低声道:“歇会儿吧,先吃饭。”

“那我这一天可就都写不完了——他要是再叫我留堂,又指不定折腾出来什么新戏码儿呢。”

胤祺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提了笔继续抄着书,却又一心二用地冲着边上的胤祐招招手道:“七儿,帮我个忙,把点心给那几个小包子分一分。昨儿小八小九儿跟我要萨琪玛吃,我这可是特意带过来的,加了酥油跟羊奶,馋死人不偿命。”

几个小阿哥听到这儿目光都是一亮,却又本能的觉着这时候不能显得太高兴,一张张小脸几乎皱成了包子。萨琪玛这时候还是正经的贡品,诱惑力实在不小,连始终在一旁若即若离的大阿哥跟三阿哥也都忍不住抹下脸讪笑着凑了过来,小声地关切着这个弟弟的身子和伤势。

胤祐几乎从来就没这么听话过,老老实实地拉开底下的夹层,取出食盒正要分点心,动作却又忽然一顿:“五哥,你不吃饭,又把点心都分下去——那你吃什么?”

“你还真都给我分没了啊!”胤祺夸张地喊了一声,抬手不轻不重地照着他头顶拍了一下,语气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可真是实诚他爹叫实诚,你这是实诚到家了——就不知道给我留两块儿?”

胤祐张大了嘴茫然地瞅着他,屋子里头静了半晌,终于响起来一片笑声。胤祺自个儿也跟着笑,心里原本淤塞着的某种异样情绪仿佛正缓缓松动,眼底便也跟着浸润过几分柔和的暖意。

终归还是不一样的——现在的他,身边至少还有这些个真关心他的小兄弟,还有个一心护着他的来喜。虽然明知道这些个兄弟们也许将来还是难免各自为政,斗得不死不休,但至少只在这时候,还都只是些个以为自个儿什么都懂了,却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还都只在那个威风霸道的太子的淫威之下,本能地同仇敌忾着。

如果可能的话,他实在想叫这样的日子再尽可能地长一点儿。就算这些个兄弟们将来依然要斗,也至少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忽然回想起他们几乎还什么都不懂的童年时光里,曾在一起笑闹着抢点心吃的这点儿情分。

闷着头抄了一天的书,总算是赶在放学前把一整本《论语》都抄完了。胤祺活动着几乎酸得没了知觉的手腕,任凭来喜替他把斗篷披上,威逼利诱地迫着忠心又无辜的小太监发誓绝不把今天的事儿告诉老祖宗,这才装得若无其事似的回了寿康宫。

遮掩病痛本来就是演员的必备功课之一,总不能因为身上的伤影响了拍摄质量。他前世是有了名的拼命三郎,打着封闭吊威亚、拖着骨裂的腿飞檐走壁这些事儿都根本算不上什么,防护绳断了从三层楼摔下去,咬下来半个舌头含点儿药照样接着演,还被一群损友一本正经地传成了咬舌自尽,还是他心善才没跟那些个没良心的要精神损失费。

进屋前抓一把雪用力搓了两把脸,总算叫气色显得正常了些。孝庄年岁原本就大了,目力也远远不及从前,一顿饭总算平平安安地吃了下来,倒了末了也没发觉他身上是带着伤的,却也叫胤祺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老人家现在可是上了年纪了,急不得恼不得,他还记得前世有不少老人都是因为一时情绪波动太大引发了脑溢血,这个险他可是半点儿都不敢冒。

吃过饭又是惯例的百步走,胤祺咬着牙撑住了一口气不泄,又陪着孝庄说笑了一阵,这才哄了她回去歇着。领着来喜溜回了那间小屋里头,正脱了衣服叫他替自个儿查看着伤势,房门却冷不丁的被人一把推开。

不知是不是这高烧会叫人思维迟钝,胤祺被吓了一跳,双手还僵硬地撩着身上的衣服,石化了半晌才忽然反应过来。正要把衣服赶紧放下去,苏麻喇姑却已大步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掀起了他背上的衣物,却是只望了一眼那些已肿胀青紫的痕迹,目光便猛地一缩,险些就失声惊呼了出来。

“嘘——”胤祺拼命地打着手势,往门外瞄了几眼才总算松了口气,匆忙整理着衣服道:“苏麻嬷嬷,老祖宗没看出来吧?”

“老祖宗什么都没察觉,是奴婢看着阿哥像是有些发热……”苏麻喇姑低声应了一句,难以置信地轻轻抬手,却又不敢去碰胤祺的背,只是咬着牙低声道:“这伤得赶紧上药,阿哥上炕上趴着别动,奴婢这就去取白药来。”

“不行,一折腾起来老祖宗就知道了。”

胤祺赶忙一把拉住了她,还想再说什么,眼前却忽然一片昏黑,连着踉跄了两步才站稳,心口却依然砰砰地跳得厉害。苏麻喇姑看着他虚弱无力的模样,急的几乎眼眶发红,半蹲下身将那小小的身体搂在怀里,抚着他的额顶柔声劝道:“老祖宗是要照顾,可阿哥也不能拿自个儿的身子不当事儿……阿哥放心,奴婢亲自去拿药,不会惊动老祖宗的。”

胤祺撑着的一口气泄了,一时只觉得头晕目眩,脚下像是踩了团棉花,连抬手的力气都挤不出来,身子无力地直往地上滑,难受得发不出半点儿声音。苏麻喇姑慌忙将他抱起来,正打算横下心出去叫人,门口却忽然传来梁九功同样压低了的声音:“万岁爷传阿哥过去……嬷嬷放心,乾清宫那儿的人跟东西都备下了,只和老祖宗说万岁爷想儿子了,绝不会闹出动静来的。”

苏麻喇姑在宫里头伺候了大半辈子,只一听这话儿便已反应过来。微垂了头沉吟片刻,终于还是抱着胤祺随他出了寿康宫,小心翼翼地放在早已备好的暖轿上,却又忽然望着门里淡淡地道:“公公,奴婢多上一句嘴。阿哥确实不是什么金贵的命,一次两次的也能挺过来,是不碍什么大事儿——可要是动不动就被折腾到这份儿上,就不怕哪一次……真留不住么?”

梁九功心里头微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自然知道苏麻喇姑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以这一位的身份,却也的确有资格替太皇太后问出这一段话来——只苦了他这个两边儿传话的,只怕又要趴在地上哀求一回万岁爷饶命了。

“嬷嬷放心,奴才一定把这话儿带过去……”

咬着牙应了一句,梁九功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暖轿里那个昏昏沉沉的孩子,心里头却也是莫名的一沉。早已在深宫里头打磨得比那城墙砖还硬的一颗心,竟也平白生出了几分隐隐的不忍跟怜惜来。

是不是越乖巧,越懂事儿的孩子,受的委屈也就注定越多?可那不乖巧不懂事儿的,又甚至几乎不会叫万岁爷好好地看上一眼……果然是这无情最是帝王家,别看着这千般尊贵万般享受,里头真正的酸甜苦辣诸般滋味,却是只有那每一个人自个儿的心里头,才能品得清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