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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师傅,主子有错奴才理当代罚——阿哥年纪还小,奴才愿替阿哥受罚!”

胤祺正要往后堂走,边上的来喜却忽然扑跪在地上,带着急迫的哭腔大声开口。刘师傅瞥了他一眼,眼里隐隐带了不耐之色,淡声开口道:“这是专门责罚皇子阿哥们的戒尺,又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太监受得起的?”

来喜闻言不由怔住,胤祺却已俯身去拉他,温声安抚道:“别胡闹了,就是打上几下,没什么打紧的。”

来喜却依然不肯起身,反手把胤祺拦在身后,重重磕在地上大声道:“那就请师傅换了板子,要打几下奴才都挨着,只求饶过我们阿哥——阿哥身子弱,前儿太医又亲口说过伤了根本,实在挨不住师傅的戒尺啊!”

刘师傅的目光忽然微缩,眼里也闪过些许迟疑。若是这小太监说的不差,那五阿哥真是身子不好,万一打坏了,就算有太子爷跟索家护着,只怕他也少不得要倒霉……

“五弟身子弱?”

他尚在犹豫间,太子却忽然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孤见他活蹦乱跳的,看着也是面色红润神完气足,实在没瞧出哪儿‘伤了根本’来……”

太子说到最后已是一字一顿,语气竟已隐隐带了些寒意。刘师傅猛地打了个冷颤,再不敢动什么心思,只是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喝道:“这是阿哥们读圣贤书的地方,容不得你这奴才多话!若是再敢妄言,就陪着你家主子一块儿受罚!”

胤祺一阵头痛,一把捂了来喜的嘴往后一拖,顺手扔给了胤禛,冲他使了个帮忙把人看住了的眼色。这一串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光明正大,连着刘师傅和阿哥们都被这样理直气壮的袒护震得有些发懵,胤祺却已略一拱手,面色淡淡地道:“胤祺甘愿受罚,还请刘师傅就莫要再攀这个咬那个的了。”

他早已看出这刘师傅绝不会对着他留手,总归也是逃不过去,却也就无所谓是不是撕破这一层脸皮了——太子他动不了也不想动,可这么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就算只是被人家当枪使才敢对着他出头,他却也不介意在忍过这一次之后,好好的教一教这家伙到底该怎么做人。

“放肆,实在放肆……”

刘师傅被气得脸色涨红,手也不住的抖着。胤祺却已懒得再多理他,负了手缓步向后堂走去,只在经过他身旁时又淡淡加了一句:“刘师傅走夜路的时候小心些。亏心事做得多了,可是要撞鬼的……”

明明只是个六岁的孩子,面容尚且稚嫩,声音也是清脆的童音。可那一双眼睛却仿佛携着千钧威势,无喜无怒地淡淡瞧着他,那里头的清冷淡漠,简直像是只把他当做了个臭虫老鼠一般。看不见半点儿恨意,只有不屑一顾的蔑视跟厌恶。

刘师傅猛地打了个寒颤,脸色忽然煞白。

这样可怖的气势,他甚至在太子身上都不曾见过——只在一次万岁爷震怒的时候,他混在跪了一地的大小官员里头,隐约地瞧见过那么一眼。那一眼叫他连着做了好几宿的噩梦,也是他头一次真真正正的认识到,这真龙一怒,他们这些个虾米虫豸,几乎只在随手翻覆间,便可被那真龙的余威灭成齑粉。

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般可怖的真龙之威——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小阿哥身上?

刘师傅跌跌撞撞地撑起身子走了两步,那清冽的童音却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着。诡异的寒意忽然笼罩了他的脊背,他确实是记得的,这一位五阿哥可是传说中的“鬼眼”,莫非当真是那十殿阎罗王转世,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滔天威势?他今儿这戒尺要是真打了,会不会转头就被那小鬼儿索了命去?

正胆战心惊间,太子却忽然轻敲了两下桌面,微蹙的眉眼间已带了淡淡的不耐。刘师傅这才猛然惊醒,他一家子都牢牢捏在索相手里头,就算这么个小阿哥真是哪方神鬼转世,他也只能彻底的忠于太子。如若做得不合这位小主子心意,用不着什么小鬼儿,索家的那位就能把他像块烂肉一样踢出去喂狗。

人永远要比鬼更可怕。刘师傅狠了狠心,终于还是朝着太子微微一点头,大步向着后堂走去。

尚书房的戒尺是特制的,两尺长寸许宽,虽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却能看得出显然极坚韧。胤祺望了一眼那把带着显著的游牧民族彪悍风格的戒尺,忍不住咧了咧嘴,却还是掸了袖子,挺身朝着乾清宫的方向单膝跪下。

尚书房的师傅们虽然有资格管教皇子,却是受不起这一跪的。就算胤祺现在依然只是个白身的小阿哥,要跪也只能归这天、地、君、亲,即使康熙朝已是大清史无前例的尊重师道,皇族的尊严也依旧是不容有丝毫冒犯的。

那刘师傅自然也不敢受这一跪,双手捧了戒尺,向乾清宫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老夫为警戒五阿哥,请动此戒尺,小惩大诫,以证先哲正道仁心。”

这清朝的体罚也与前朝不同,并非是打手板,而是打在肩背之上。这本是因为满人游牧射猎为生,双手需拉弓引箭、挽马扬鞭,所以才格外金贵,不能轻易损伤。如今虽已入主中原多年,舍了那风餐露宿茹毛饮血的粗糙生活,诸多习惯却也依然保留了下来。

胤祺一言不发地跪着,任凭戒尺狠狠地落在脊背上。和那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儒张英老先生不同,这刘师傅是汉八旗出身,身上是有功夫的。这戒尺虽然是隔着衣服打在背上,可每落一下,背上就是火辣辣的一片,显然是使了十足的力道。

戒尺高高扬起又狠狠落下。挨过了二十余下之后,胤祺的身子终于不堪重负地一晃,单手撑在了地上。明明是寒冬腊月,他额间却已满是冷汗,贴身的衣物也已被汗水彻底浸透,只觉着身上一阵冰冷一阵滚烫,喉间却是不住泛着灼烫的气息,叫他忍不住呛咳得弯下了身子。

这下就算不用胤禛提醒,他也知道自个儿是彻底的烧起来了。刘师傅却也已发觉了他的异样,既担忧着真把这么个人小体弱的阿哥打出什么好歹来,又带着方才受惊的余悸,最后的几下也不敢再使什么力道,只是草草地挨了几下身便扔了戒尺,退了两步一拱手道:“惩戒已毕,请五阿哥用心将《论语》抄录一份,以正心志。”

居然还有罚抄课文这种压箱底的手段。胤祺颇有些无奈地暗暗翻了个白眼,暗道这几百年来折腾学生的手段竟都没什么长进,一边撑着身子缓缓站起。

高烧的滋味儿他并不陌生。前世发着高烧去参加综艺节目,上蹿下跳地笑闹了两个小时都没叫人看出异样来,如今也自然没什么难熬的。

胤祺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等着眼前的黑雾缓缓消散,调整好呼吸,仔细整理着身上的衣服。却也不去看边上站着的刘师傅,只是微垂了头淡淡道:“今儿刘师傅栽培胤祺的心意,胤祺没齿难忘,他日——必有厚报。”

原本清澈的嗓音因为咳嗽和高烧而带了几分沙哑,配上那凭空生出无尽威势的冷淡寒意,竟是叫刘师傅猛地打了个哆嗦,连着退了两步,脱力般重重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迈着有些发飘的步子回到了书房,就见着一屋子人都伸着脖子朝他看过来。太子眼里的轻蔑得意,大阿哥和三阿哥眼里的淡淡余悸,胤禛的担忧愧疚,胤祐的紧张关切,几个小阿哥的畏惧胆怯……一屋子形形□□的众生相落在眼里,他却只是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缓步回了自个儿的位子:“来喜,过来把墨磨了。”

桌子上原本的一片狼藉早已被清理干净了,胤祺定了定心神,又铺开一张纸,提起笔认认真真地开始抄《论语》。那刘师傅不过是个被人家打出来的幌子,还不配叫他放在眼里,但这些惩罚却是太子的意思。他既然不愿叫太子继续针对他,自然得老老实实的把这一次的惩罚做了全套才行。

《论语》的字数并不算少,一上午根本不可能抄完。到了下课的时辰,太子终于施施然起身,缓步走到胤祺面前,抽出他手中的笔随手把玩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冲着他淡淡笑道:“五弟,这一次的教训……可记住了?”

“谢太子教诲。”胤祺并不看他,只是照旧单膝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低下头缓声道:“弟弟铭记于心,日后定然不敢再犯。”

“那就好。”

太子志得意满地淡淡一笑,随手将那一支毛笔撇在地上。笔头的墨汁四溅飞散,胤祺却依然只是一动不动地跪着,直到太子的身影已彻底从门口消失,才终于扶着膝支撑起身。谁知刚站起来,他的眼前便是倏忽一黑,身子猛地一晃,险些就又倒了下去。

发软的身体被人稳稳地一把扶住,胤祺根本已用不着猜,也不消抬头,只是扶着桌沿稳住身形,微垂了头淡淡笑道:“四哥,多谢……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