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王都不太.安宁,不管是朝堂后宫还是茶馆书院都在谈论一件事——澜王起兵谋反。
有人认为楚惊澜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也有人认为他是蓄谋已久,借机发难,总之众说纷纭,难辨真假,直到神策军广发檄文至所有州府,上书楚桑淮十条罪状及先帝遗诏内容,百姓这才知道事实真相。
不是谋反,而是讨逆。
整个楚国都陷入了震惊之中,各方反应不一,但丝毫不影响战况,楚惊澜领着神策军一路势如破竹,再加上有孟轩的北地军和楚峥河的幽州守军护持,不到三个月就打到了江北,王军节节败退,已退守至江北的最后一道防线——麓山天险。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大抵就是如此,这六年来楚桑淮兴土木重徭役,百姓早已忍无可忍,楚惊澜将将发兵便有许多义士前来投军,如虎添翼。而通往王都这条路上的州府军队几乎都是一盘散沙,也有能抗能打的,几场硬战下来都因为供给不足而吃了大亏,楚桑淮盛怒之下砍了新上任的户部尚书,却是再拿不出一两银子充当军饷。
好在四大世家还剩个王家,平时横行朝里朝外,自是揽财无数,到了关键时刻怎么也得支援一下楚桑淮,虽说因为皇后的死双方几近闹掰,但楚惊澜当了皇帝他们更讨不了好,于是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往外抠银子了。
这些钱有一半落进了滔王手里,原因很简单,三十万王军齐齐出动去打楚惊澜了,而江南还有个夜怀礼正带着关中大军迅速北上,柳州和覃州的守军都相继败在他手下,眼看着就要突破关北防线了,再不派骁骑营去拦着他只怕过两天就要打到王都脚下了。
已是四面楚歌。
此刻的楚桑淮已经焦头烂额,他如何都没想到杀掉一个夜怀央竟会引起连锁反应,教他的江山溃于一旦!
其实不是没有顾忌过夜怀礼,但夜氏嫡系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便放下心去解决夜怀央了,岂料祭天回来之后忽然有人来禀报,说夜家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了,他气得将负责看守的禁军通通杖毙于庭前,可到最后也没有弄明白他们是怎么消失的。
连续的挫败之下他已经彻底失控,动不动就大开杀戒,后宫和朝堂像是被阴云笼罩,四处人心惶惶,若说还有谁不怕死,恐怕就是禁军统领张印了。
沉稳的步履声踏响了御书房门前的石砖,张印在小太监的指引下侧身而入,叩首道:“卑职参见皇上。”
楚桑淮抬起头,神色依旧阴冷,在这方寸之地形成巨大的压力,教人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眼窝深陷,内翻红丝,脸也白得诡异,有种说不出的病态,昔日轻松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架势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掩都掩不住的狂躁。
“有何进展?”
他没喊起身,张印自然也不敢动,只微微直起身子答道:“回皇上,在卑职监视岳大人的这段时间内他的言行举止一切正常,并无可疑之处。”
话音刚落,一件上好的天青莲花盏就砸到了他面前,碎片溅了他一身。
“愚蠢!就是因为正常才可疑!”
楚桑淮撑着桌案大口喘气,仿佛刚才的动作费了他不少劲,小太监想上去搀扶却被他一把拂开,宽袖所到之处又是倒的倒摔的摔,顷刻间御案周围已是一片狼藉。
再没人敢出声。
楚桑淮犹未消气,双目紧盯着张印的脑袋,似要盯出一个洞来。
前不久檄文传遍天下,他得知遗诏已经到了楚惊澜手上,气急败坏之下忽然想起皇后跟他提起过,夜怀央好像是要把遗诏交给某个老臣子去辨别真伪,他当即让张印布置人手展开监视行动,可两个多月过去了,该排查的都排查完了,一无所获。
他登基的这六年来已经把先帝的人都清理得差不多了,如今在朝有幸见过先帝笔迹的不过寥寥数人,王颍和王坚当然不可能,剩下的就只有内阁的那几个了,他想来想去,意料之外地想到了岳廷。
夜家效忠于楚惊澜显然有段时间了,夜怀信当了岳廷这么久的学生,他不可能一点都没察觉到,再加上楚惊澜去蜀中时他说的那番话,还有祭天当日夜怀央即将被杀死时他那过于激动的神态,都十分令人怀疑,最重要的是裴元舒已经失踪很久了,澜王府和夜府都找不到的遗诏或许就是这样送出去的。
基于种种猜测他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岳廷,想当初岳廷本就是被迫屈服的,他也没打算重用,一度打算等皇位坐稳之后就罢免他,可在后来的许多事情上岳廷都表现出惊人的忠诚和狠辣,甚至排挤掉不受他控制的原中书令,此举颇得他心,慢慢的,他把许多见不得光的事也开始交给岳廷,半是试探半是衡量,岳廷不惧唾骂也不介意手上沾满鲜血,都完成得非常好,楚桑淮这才开始信任他。
如果这件事当真是岳廷和楚惊澜联手摆了他一道,那他确实小看了他们,六年了,这枚暗棋安插在他身边足足六年,而他丝毫没有察觉到,简直该死!
楚桑淮越想越无法平静下来,眼角一阵抽搐,旋即溢出几丝狠戾之色。
“去把他给朕抓来,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好,朕要知道答案。”
他一刻都无法再等下去了!
张印微微抬起头,有了片刻的迟疑,“皇上,岳大人乃是肱骨之臣,这其中只怕有什么误会,况且再过一会儿就要上朝了,此时派人去抓恐怕要惊动满朝文武……”
“那就等下了朝给朕绑到水牢去!朕就不信上了大刑还问不出真话!”
楚桑淮蓦然大吼,桌子也被拍得一震,强压迎头罩来,旁边的小太监吓得腿直抖,张印.心头也有了些许寒意,但只是沉沉地说了句卑职遵命就出去了,关上门的一刹那,萧瑟秋风从盔甲缝隙中吹了进来,激得他一身透凉,他仰头望了望晦暗的天色,抬步朝宫外走去。
今年的秋天比以往都冷些,才十一月初就已经要穿袄子了,大街上尽是拢着袖子匆匆而过的行人,看那缩手缩脚的模样,像是恨不得把头也藏进衣服里就好。
岳府的大门在寂静之中被悄然拉开,一只官靴伸了出来,候在门前的车夫立刻弯身行礼,须臾过后,一个藏蓝色的身影步下台阶向他摆手示意,他扬首看去,那人身形修长,官袍单薄而挺括,愈显风骨坚正,气度不凡。
“大人,是否即刻进宫?”
岳廷微微颔首,正欲登上马车,不知怎地步履一顿,侧首望去,拐角似乎有个黑影猛地一缩,快得像是错觉,他定定地望了片刻,忽然道:“走吧。”
车夫旋即侧身让道,待他坐进去之后又掩实车门才挥动马鞭,伴随着间断的叱喝声马车匀速驶向了宣安门的方向,路上畅通无阻,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岳廷下车走进宫门,沿着宽敞的青石大道笔直走向金銮殿,路遇三两朝臣,纷纷向他点头问好,他都只是淡笑而过,随后便踏入了殿中。
辰时初,朝议正式开始。
这两个月以来所有的奏疏基本都围着战事打转,今天也不例外,只是楚桑淮的态度有些奇怪,无论是前线战况还是应敌之策都三言两语就结束了,完全不像平时那样斟酌再斟酌,只是最后突兀地来了一句话。
“岳卿,你觉得这样能否克敌?”
岳廷缓慢地抬起头来,视线上移到金黄色的龙椅后便停了下来,一如既往的深远悠长,教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回皇上,臣认为或可一试。”
极为简单的回答,不带任何偏好和站位,是他惯常的风格。
楚桑淮却忽然醒悟,正是这种处事风格才让他在朝堂上屹立不倒,即便是世家也未曾为难过他,归根结底,他避开了所有锋芒和利益冲突,将一切都大而化之,只有在楚桑淮面前才会展露忠心且精明强干的一面。
而如今他已经能确定,忠心只是岳廷的保护色,他早就认了别的主。
楚桑淮心里冷笑,嘴上却道:“既如此,诸卿若无其他事情就退朝罢。”
大臣们听到这话都忙不迭地拱手告退,岂料岳廷杵在正中央动都没动,徐徐开口道:“皇上,臣有本要奏。”
所有人的动作都一顿,楚桑淮更是眯起了阴鸷的双眼,半天才吐出两个字:“准奏。”
岳廷撩起下摆就地一跪,铿锵有力地吐出几个字:“臣叩请皇上即日退位!”
此话一出,原本平静的朝堂霎时掀起轩然大波,许多大臣都惊掉了下巴,然而更多的人却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毕竟经过夜怀央那么一闹,臣心早已不稳。
楚桑淮怎么都没料到岳廷会给他来这么一出,当即拍案怒吼道:“放肆!给朕把他拿下!”
命令下达至殿外,禁军立刻从廊下包围过来,岳廷就像是没听到佩剑和盔甲擦出的响声,一脸平静地继续说道:“臣装了一辈子的糊涂,现在终于能说一句实话了,当初皇上继位时所持的诏书乃是伪造,中书省从头到尾就没有接到过先帝立储的文书,仅存的一份亲笔遗诏也在先帝被毒害时落到了谢渊手里,如今已经回到澜王手中。”
“妖言惑众!”楚桑淮暴跳如雷,猛一挥袖指着他道,“来人,给朕杀了这逆贼!”
“是非公理自在人心,皇上杀得了臣却堵不住悠悠众口,谁是逆贼谁是明君百姓自有论道,况且如今王爷已经打到江北,很快就要君临天下,臣一死又有何妨?”
说罢,岳廷仰天长笑,冷不防一簇利刃从背后捅进身体,他呕出一口鲜血,身躯仍然挺得笔直,铁骨铮铮,巍然如山。
“臣终于有面目……去见先帝了……”
又一剑刺进了胸膛,他含笑闭目,气绝当场,血滴滴答答地洒了一地,将这金銮殿生生染成了阎罗殿。
众臣骇然,寒门士子更是红着眼冲了上来,被禁军死死压到了殿外,楚桑淮见状,气得五官都扭曲了,恨恨地吼道:“给朕把他的首级吊到城墙上去!谁再敢生事一律按此处置!”
殿内气氛一片死沉,陆续有官员被拖下去,剩下的人都强抑住内心的恐惧,像惊弓之鸟似地紧紧地观察着周围,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而王颍和王坚则是互望了一眼,心里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内忧外患,人心尽失,只怕再没什么能够阻止楚国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