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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一轮玉蟾高挂天幕,浑圆透亮,洒下遍地银光。

嗒嗒的马蹄声从远处而来,踩着满地星屑从林荫道中穿过,骑马之人皆身穿深色衣裳,迎风剧烈摆荡,在黑暗中留下一道水墨色的长影,转瞬又远去了,速度快得令人吃惊。

很快他们就到达了落脚的小镇,羊肠小道旁的村屋已不见余烟,一盏盏橘灯透过纸窗照在了青草碎石之中,随即被纷至沓来的脚步踩乱,虽行色匆匆,目的地却很明显——街巷尽头那个印着夜字的铺头。

十日前,夜怀礼飞鸽传书通知了王都附近所有州府的夜家人,让他们密切注意王都的动向,而他和楚惊澜每到一处都会听取汇报,以便掌握宫中的最新情况。

如今他们已经到达苍州,距王都只有一天的路程了,尽管体力快要达到极限,但他们一步都不想停下,只因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就在不远的前方。

很快就能见到央儿了。

这几天夜里楚惊澜一闭上眼睛就会梦见夜怀央,穿着凤冠霞帔坐在喜床上微笑的她,抱着澜澜在后院滚成一团像个小孩子似的她,还有赖在他怀中撒娇的她,一颦一笑,清晰如昨,仿佛触手可摸。

他这才发现思之如狂。

先前在蜀中并没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太累,也或许是因为五日一到的信无形中给了他抚慰,可当一切都变了之后他才觉出这落差有多么的大,大到让他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他根本无法想象没有她的日子。

按捺住种种情绪,楚惊澜与夜怀礼并肩向夜家铺子走去,狭窄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剩月光为伴,夜怀礼抬头看了看,忽然开口说道:“下个月就到中秋节了吧。”

楚惊澜沉默片刻,哑声道:“央儿嘱咐过我,要回去陪她过节。”

“她向来是这样。”说到夜怀央,夜怀礼的面色立刻变得格外柔和,“每年我离开王都的时候她都会央求我中秋节回来,说什么家里的厨娘又做了许多新奇口味的月饼,无人分享可惜了,通通都是瞎扯,九岁那年她贪嘴吃坏肚子之后就再也不碰月饼了,当我不记得。”

“她是贪嘴。”想起鬼节那天抱着糖浆罐子不放的她,楚惊澜嘴角微微一扬。

“偏偏家里人都惯着她,只因平时她行事老练,作风沉稳,难得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候,我一同母亲说起,母亲就是这番论调,还说家里又不是没银子,便是她想吃蟠桃也要给她摘了来,当真让我哭笑不得。后来父亲和母亲出门远游我便把她管得严了些,伯父伯母都说我不疼她,可她连一丁点不高兴都没有,我一回来就黏着我,就像小时候那样。”

夜怀礼说这话的时候含着淡淡的怅惘,楚惊澜听得分明,略微挑起眉梢问道:“后悔了?”

“是后悔了。”一声轻渺的叹息逸出喉咙,夜怀礼黯然道,“我不是个称职的兄长。”

“那以后就好好陪她。”

楚惊澜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仔细品来竟有种把夜怀央交托于他的味道,夜怀礼也深知此行危险,心中并没有万全的把握,也就不说话了。

就算救出了夜怀央,澜王府和夜家也必将遭逢大变,再难回到从前的样子了,但即便前路未卜,还是要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来到街尾,在夜家铺子门前停下了脚步,里头等待着他们的是王都最新的情况,每到这个时候夜怀礼都有些焦虑不安,他看了楚惊澜一眼,发现他虽然没什么表情,但那双黑眸中翻腾的浪潮却一刻不曾止歇,焦急和担忧都被掩盖在其中,只有当他疲惫至极的时候才会露出一星半点,比如现在。

身后的唐擎风等人还等着,夜怀礼便收回目光敲开了门,这里是夜家庶族开的铺子,平时做些小生意,暗中传递情报,掌管事务的也是个老掌柜了,此刻见到他们走进来,咚地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突兀至极。

楚惊澜陡然一僵,心中浮起了不详的预感。

老掌柜没等他们问话,直接把手里的信件举过头顶,哽咽道:“王爷,将军,半个时辰前老奴收到消息,家主已经去了……”

夜怀礼脸色遽变,大步跨上前猛地揪住他的领子吼道:“什么叫去了?去哪里了?”

老掌柜脸色灰败,只看着他不说话,悲痛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像是听不懂话似的,夜怀礼撒手放开他,一把夺过信纸胡乱地拆开,粗粗浏览了至底端,坠崖身亡四个大字明晃晃地扎进他眼底,刹那间脑海中轰鸣一片,再听不到任何话语。

楚惊澜缓慢地扯出了那张薄薄的信纸,只看了一眼,浑身血液瞬间倒流。

他的央儿……死了?

老掌柜声泪俱下地诉说着事情经过:“王爷,将军,那昏君要把家主当做祭品活活烧死,家主迫于无奈只好抓了皇后当挡箭牌,岂料昏君毫无人性,竟让禁军把皇后也杀了,家主被逼至绝路,揭发了昏君的丑事之后就跳下了濯鹿台,至今都未寻获尸首……”

话还没说完,楚惊澜猛地急痛攻心,一口血箭直喷而出,溅上素白笺纸,又滴落一地。

“王爷!”

唐擎风和影卫大惊失色,连忙一个箭步跨上来扶住他,他却用力拂开了他们,勉强撑直身体,然后抹去信上遮住夜怀央名字的血。

两人恻然互视,都不知道楚惊澜想干什么,窗外忽然雷声大作,一道闪电劈在窗棱上,映出楚惊澜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细细看去,他瞳孔紧缩成一团,已辨不出焦距,竟是陷入魔障濒临癫狂之相,两人大惊,刚要做些什么,夜怀礼突然一拳砸在了楚惊澜脸上。

“这个结果你满意了?”

楚惊澜被打得一趄,嘴边未干的血迹又被新的覆盖,滴滴点点落了满襟,但黑眸深处却蓦然一清,神智如数回笼。

夜怀礼的暴怒犹在持续。

“她本该走这世上最轻松的路,都是因为你才踏入这场死局,现在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你满意了?”

夜怀礼声声俱是怒吼,似乎仍无法泄尽胸中骇痛,可对着的那个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心已被人挖去,只剩下行尸走肉般的木然,见状,夜怀礼又要上去揍他,却被手底下的几个人拦住了。

“将军,王妃还在等着您和王爷为她报仇。”

副将短短的一句话激醒了夜怀礼,是了,害死夜怀央的那个人还好端端地坐在金銮殿上,他是君,掌握生杀大权,剿灭怀有异心之人无可厚非,可夜怀礼此刻只觉得难以忍受。

那是他自小捧在手心呵护长大的妹妹,如珠如宝胜过一切的妹妹,他竟然逼得她跳下濯鹿台,她那样瘦弱的身子骨,该如何承受这种伤害?

夜怀礼不知道的是,此刻楚惊澜也与他想到了同一处去。

百丈悬崖,尽头伸手不见五指,她平时睡觉都要点一盏小灯,现在孤零零地躺在那种地方该有多害怕?还有数不尽的鹰鹫和虫蚁,会一点点啃食她娇嫩的肌肤,直到变成枯骨,他再也认不出她,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将她抱在怀里小心疼爱。

就差一天他就能赶回王都救她了,她却等不到了。

想到这,楚惊澜唇边又涌出了鲜血。

“王爷……”

唐擎风虽然心里也揪得紧,但他更担心楚惊澜,自从六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后,楚惊澜陷入深重的执念里,整个人变得冷漠寡情,一心只想报仇,后来是夜怀央用她的温柔和爱治愈了他,他才敞开了心怀。

可现在夜怀央也死了,死在同一个人手里,就像是历史重演,这一次,或许楚惊澜再也逃不脱这个心魔了。

“去把马牵来。”

楚惊澜随意抹去嘴角的血迹,步履不稳地朝外走去,唐擎风慌忙跟上,道:“王爷,您要去哪儿?”

“回北地。”

夜怀礼尚未缓过来,听到他这话骤然大惊,返身抢到他前面,伸臂拦下他问道:“你回北地干什么?”

“率兵攻打王都。”

这么多年以来他不想引起战乱,更不想背上造反的骂名,所以才隐忍至今,但此刻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只想立即杀回皇宫,取下楚桑淮的首级给夜怀央作祭。

夜怀礼始终没有放下拦着他的手,楚惊澜迟缓地掀起眼帘看着他,眸心深处一片幽黑,半点儿生气都没有,却缓缓现出一丝明显的杀意。

谁都不能阻拦他为夜怀央报仇,即便是她的亲哥哥。

不料夜怀礼居然迟钝地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刚肃的面容上充满了悲凉。

“楚惊澜,我从未想到我也会有与你一同发兵剑指王都的这一天。”

他闭上眼,隐忍多时的热泪终于溢出了眼角,只因刚才那封信上写着夜怀央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有朝一日我夫君和大哥定会帮我报仇,教你血债血偿!

而此时这封信已经被楚惊澜收在了怀里,他默然绕开了夜怀礼,径直朝门外走去。

央儿,你放心,那些害你的人为夫一个都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