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式猛地推开门,房间里却是空无一人,他望了一圈,随即伸手一把拽住拦着他的侍卫,“熊启人呢?”
那侍卫被余子式的阴冷脸色吓了一下,结结巴巴摇头道:“大人,你不能……没有昌平君的召见,你不能进来……”他话还没说完,余子式直接把人揪着领子猛地逼近自己,“认识我吗?”
“认……认识。”那侍从瞪大了眼点头道。
“行,现在告诉我,昌平君熊启在哪儿?”余子式盯着那侍从,声音很是冷冽。
“大人,昌平君说……说了不见客。”那侍卫明显是得了命令,但这话说的却是底气不足。
那侍卫的异样让余子式的心中的不安陡然上升了许多,他猛地拽紧那侍卫的领口,一字一句道:“发生什么事了,说!”
“大人……”那侍卫白了脸,摇头道,“没有,没有事,大人你不能进去,太晚了昌平君已经睡下了。”
余子式看也问不出什么,伸手甩开那侍卫,拂袖就往门外走,他沿着走廊一间间屋子找过去,到最后几乎是一脚直接把门踹开的。那群侍卫拦不住他,忙找了几个人去偷偷禀告熊启。
熊启此时已经醒过来许久,上了药躺在榻上,一听消息脸色顿时就变了,阴沉得吓人。他还尚未来得及对那通报的侍从说一句话,门猛地被踹开了。
余子式踏步走进来,见了侧卧在榻上的熊启,他直截了当的问道:“昌平君,敢问小公子殿下在哪?”
“赵大人?”熊启见了余子式,心中的怒气一瞬间腾上心头,却被他极快地掩饰住了。若不是余子式,他怎么会将胡亥错认,继而惹上这些麻烦差点死在胡亥手上?当时胡亥伤了他,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驿舍里哪里还有胡亥的人影,他连一不做二不休的机会都没有,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唯一的庆幸就是当时没太过放松警惕与胡亥说些不该说的话。若是说了,那才是真的大势已去,如今他死咬着认错人这点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余子式见熊启半天不说话,觉得自己的冷静在逐渐失控,他担心的只有一件事,熊启不识胡亥身份对他存了恶心的心思,等到发现胡亥身份后为免惹上麻烦直接一不做二不休。他担心的是熊启会对胡亥下死手。熊启真的能做出来这事。
余子式压了心中的情绪,平静道:“昌平君,今日下午随着我一同去接你的那名黑衣少年,是陛下十六子小公子胡亥殿下。今日天色已晚,我觉得他在你这儿待的太久了,特来接他回宫。”
“我从没见过什么小公子殿下。”昌平君矢口否认,手轻轻放在伤口处沉着地看着余子式,“大人找错地方了,我明日尚要进宫面见陛下,时辰不早我想休息了,赵大人,不送。”
余子式一听熊启的话只觉得心底阵阵发凉,他袖子中的手捏紧了,半晌他低头笑了一下,“昌平君你这么说,就让下官觉得为难了。大半夜的若是惊动禁卫军搜查,这就不是你我愿意乐见的场面了。”
熊启盯着余子式的脸,冷笑道:“那你就搜吧。不过提醒赵大人一句,小公子殿下是跟着你出宫然后失去了踪迹,若是我这儿找不着人,陛下治你一个失职和污蔑重臣的罪,你可要担着。”
余子式担心胡亥的安危,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把人逼急了,低头收拾好情绪,他抬头看向熊启,一双眼平静无波,“昌平君,其中兴许有误会。”
“误会?”熊启看着余子式的脸,似乎在考量这事余子式是蓄意陷害他,还真的只是一个巧合。他先是觉得陷害的可能性比较大,可如今看着余子式的脸却又觉得那脸上的情绪不像是装出来的。这位赵大人,似乎之前真的是一无所知。他当下心中就有了计较,想起胡亥,他开口道:“误会?我倒是不觉得。分明是赵大人你弄丢了人,怎么还找上我了?我自抵达这驿舍就没踏出过大门一步,这污蔑来的未免无稽。”
“昌平君真的未曾见过小公子殿下?”余子式袖中手紧得指节发白,实在不行他只能派咸阳禁卫军搜一遍了,这是下策,然而时间太紧了,他根本没多余时间细细考虑,而这事拖得越久越危险。
“小公子殿下,我是真的未曾见过。”熊启顿了顿,抬头看向余子式,一双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不过下午倒是的确见了个黑衣的少年,他早早就离开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的下落。”说完他回头看向自己的青衣侍者,“你说是吧?”
那侍者忙应道:“是,是有个黑衣的少年,早早就离开了驿舍。”
“他现在人呢?”余子式觉得胸口气息微微一滞。
“走了啊。”熊启理所当然地道,“还能如何?大人还不去找找?说不定那少年就是那什么小公子殿下,这么晚的天在外一个人待着,出了事大人你恐怕担待不起。”
余子式一点都不信熊启的话,他盯着熊启那张脸,心中的戾气与怒气一起往上腾,他差点没忍住,最终却还是猛地压下了情绪,平心静气道:“昌平君这话,我自然是信得过,只是若殿下出了一点事,我实在是担待不起……”
余子式话未说完,熊启开口打断他,“大人若是实在怀疑,找禁卫军来搜吧。”
余子式的眼中猛地一锐。熊启的镇定自若让他遍体生寒,他担心怕是已经出事了。
那就搜吧。
禁卫军分为许多支队伍,除了戍守边城防卫咸阳的一类,都城的巡逻查视队伍也是其中一类。为了避免麻烦,这一支是巡视宵禁的禁卫军,搜查完毕后,那领头的首领朝着余子式轻轻摇了下头。
余子式的脸色一瞬间就沉了下来,一双眼直直盯着熊启。
熊启笑道:“赵大人,不送。”
余子式眼中一片森冷,他紧了紧手,忽然笑道:“昌平君初到咸阳,怕是不知道这六国的探子刺客猖獗,今夜这动静一大,我担心六国盗贼会盯上昌平君进而对昌平君不利。下官惶恐昌平君安危,这样吧,今夜这禁卫军就守着这驿丞,一定要保证昌平君的安危。”说完这一句,他没等熊启开口,扭头看向那禁卫军首领,两人素来相识,余子式平静道:“麻烦大人今日围着这驿舍,守着房间大门,记得,一定要保证昌平君的安全。”
熊启的脸色微微一变,盯着余子式的眼神有些阴寒。
得到那禁卫军队伍首领的承诺,余子式转身走出了大门。
所有人都退出去,只剩下熊启和他的侍者,房门刚一关上,熊启猛地扭头一口血吐在了地上。那侍者慌了神小声惊呼道:“大人!”
“没事。”熊启吐干净血,平静道,“还死不了。”
“大人,如今趁胡亥没回宫,要不派人……”那侍者做了个手势。
“禁卫军都在门口围着,你说呢?”熊启皱眉瞥了眼那侍者,“既然已经这样了,”他沉思片刻后道:“这样,你吩咐下去,谁都不要动手也不要出门,这事还是看谁沉得住气。”
“可是,什么都不做会不会出什么事?”
熊启的脸色有些苍白,像是伤得不轻,他轻轻捂着胸口平静道:“事到如今,只能咬定是认错了人,同时拉赵高下水。是赵高把人留在了这儿误导了我们,我们才认错人,要论罪责一定要让他也不轻。胡亥的心思我有些不解,但是他维护赵高,说不定会压下这事,若是不压下……”他闭眼半晌,缓缓沉声道,“多事之秋。”
“什么?”那侍者没听明白最后一句。
“这罪可大可小,麻烦得是有人会借这事作梗,留我在咸阳。”熊启睁开眼,眼中有一瞬间的狠厉。
……
余子式回宫问了一下王宫守门的侍卫,得知的消息是胡亥并没有回去。他站在街上,毫无思绪,胡亥不常出宫,咸阳除了王宫他几乎没有可去的地方,余子式根本想不出他一个人在外面待着的理由。
除非他还在熊启那儿。
这事就像是一个结。余子式压抑不住心头的情绪,正打算杀回去再找一遍熊启,他若是还不承认,那就直接动手把人扔牢里,时辰还早,离秦王发现至少至还有五六个时辰,送到曹无伤手上五六个时辰,连死士都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况是他熊启。
余子式已经察觉到自己在渐渐失控,但是他抑制不住。正当他转身往驿舍走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划过一个念头,他猛地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去,极东北处的天外星辰稀疏。
是了,胡亥在宫外没有地方去,除了一个地方。
他的府邸。
余子式没有丝毫的停顿,朝着自己的家就飞奔而去。一路跑到大门口,看见自家大门微微留的那条缝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清醒了一瞬,随即猛地推门进去。他动静太大,惊动了睡在客房里的李寄亡,男人抱剑而出,余子式直接回了一句,“回去。”
那声音冷得李寄亡微微一皱眉。
余子式没再多说一句话,一间间房间找过去,当他最后站在自己房门口的时候,他推门的手竟是有些轻微颤抖。他轻轻推开门,月光很微弱,照亮了一片淡灰色的房间。他看见少年抱着手静静坐在床边,听见声音缓缓抬眸看向自己。
余子式捏着门框的手猛地一紧。他抬脚走进去,像是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定了一瞬,他松了口气,慢慢在少年面前蹲下,轻轻道:“殿下?”
胡亥没有说话。
室内微弱的光线下,胡亥那眼神看得余子式血液一瞬间发凉。他看到胡亥在怕他,对的,他在怕他。
“殿下。”余子式伸手轻轻搭了下少年的肩,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在抖,“没事了,殿下。”
胡亥一动不动坐着,蜷在床边的角落里一言不发。他整个人像是不会说话一样,除了看着余子式之外什么反应都没有,有一两丝长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视线,余子式伸手轻轻把他的那两三缕头发拨开,他轻轻摸着胡亥的脸,胡亥却是向后猛地缩了一下。
那反应看着余子式浑身都发冷,“胡亥,你说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胡亥终于轻轻说了两个字,“先生。”那声音轻的几不可闻。
余子式伸手将胡亥的手拿起来,伸手去卷起他的袖口,感觉到胡亥的抵触,他浑身都僵了一瞬,那手上全是伤,对的,伤,被绳子勒出来的伤。
“先生,我不是故意的。”胡亥像是很慌张地一下子缩回了手,“我不知道……”
“别说了。”余子式脑子里的神经像是绷断了,他伸手捏住了胡亥的肩,声音艰难,“殿下你别说了,忘了他。”
“先生,我……我好像杀了他。”胡亥想起什么事似的,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惊惶的状态,“先生,我杀了他。”
“没有。”余子式忙伸手拢住胡亥的肩,“他没有死,殿下,没事了。”他轻声安抚着少年,手轻轻摸着他的头发,顺势轻轻抱住了他。
胡亥很安静地被余子式抱着,几乎是蜷缩着埋在他的怀中,露出的半截脖颈上全是各种青紫的伤痕。余子式伸手轻轻揭开他的领口,手瞬间猛地捏紧了,他的眼中猩红一片。
他要杀了熊启。
胡亥像是稍微缓过来一些,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却终于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他……他想……杀了我。”
余子式抱着胡亥的力道猛地不自觉加重,少年安静地缩在他怀中,像是许多年前初识的场景。余子式压下心底让人战栗的情绪,在他耳边温和地安抚道:“都过去了,殿下。”他一遍遍说着,眼中的杀意却越来越重。
良久,他低头看去,胡亥眼中全是血丝,像是熬了一夜未敢合眼。
他伸手将胡亥扶上床,伸手将拿过辈子给他盖上,深冬的夜温度很低,胡亥的手冰凉一片,余子式替他暖着手,自己却似乎凉得没了知觉。他刚将胡亥的手放到被子中,就听见少年嗫喏着说“冷”。
那极轻的带着些许恐惧的声响落在余子式耳中,他捏着被子的手猛地就紧了,几乎将被子活生生戳出洞来。良久,他压抑住心中的情绪,轻声安抚道:“殿下,我去生火。”
就在他站起来的那一瞬间,胡亥忽然坐起来伸手死死拽着余子式的袖子,脸色一片苍白,一瞬不瞬地看着余子式却一言不发。余子式回身坐了回去,伸手扶着少年的肩让他躺下,“我不走,殿下,我没想走。”
“嗯。”胡亥点点头,却丝毫没有闭上眼的意思,他静静看着余子式,手拽得极紧。
“我真的不走。”余子式低身摸了摸少年的头发,轻声道:“殿下不是说冷吗?我去给殿下生火,就不会冷了。”
胡亥点头,却依旧盯着余子式,手反而拽得更紧了。
余子式看了眼他的手,良久,他没办法,掀起被子的一角轻轻躺了进去,胡亥终于松开拽着余子式袖子的手,腾出手轻轻抱住余子式的腰,他整个人蜷缩着抱上去,慢慢闭上了眼。
余子式没动他,他低头看去,怀中的少年闭上眼仍是紧紧抱着他,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昏暗中,那侧脸恬静干净,余子式伸出一只手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却是紧紧握着,他睁着眼,没有丝毫的睡意。
终于,等胡亥的呼吸声均匀地响起,他才停下摸着少年头发的手,他轻轻掀开稍许被子,将少年紧紧抱着自己的手不着痕迹地掰开,翻身下床。他替胡亥掩好被子,一双眼里全是沉默。
他轻轻走出房间,就在他合上门的那一瞬间,床上的胡亥倏然睁开了眼。
熊启没死?他刚还在想着自己当时是不是下手过重了,看样子熊启还挺能撑的啊,胡亥缓缓将手叠在脖颈下,抬头幽幽看着房间的虚空处,若有所思。
……
余子式走出门,一步步走下台阶,最后卷起衣摆坐在最后一阶上。刚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他浑身还带着暖意,一坐在地上,冬夜刺骨生寒。
他坐了许久,浑身像是没了知觉一样丝毫不觉得冷,他一遍遍回想白天的事,袖中的手越攥越紧。
李寄亡一直在透过房间的小窗户看着余子式,他看着他走进房间,听见里面的细微说话声,然后隔了许久看着他出门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实话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余子式这种神色,夹杂着沉痛与戾气,眼中的杀意毫不掩饰。他以为这个男人再怎么样都不会失去风度,即使是当初带着他去会见刺杀过他的高渐离,这男人也没有真的露出过杀意,李寄亡以为他自始至终都是镇定而自若的。
心中有山河的人极少会真的动怒,也难得有真性情,正如吕不韦,正如李斯冯劫。
然而李寄亡觉得,这一次余子式真的动怒了。他推窗翻身出去,抱着剑轻轻走到余子式的面前,静静低头看着他。
余子式没说话,他坐在冰凉的台阶上,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手肘撑着膝盖垂在身侧,他抬眸看向李寄亡。
“你怎么了?”李寄亡问道。
“我要杀了他。”余子式一字一句道,平静,淡漠,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谁?”
“熊启。”
李寄亡思索了一会儿,很快就想起了这个人,他轻轻点了下头,若有所思道:“我可以替你杀了他。”熊启的身份特殊,秦国三朝老臣,封昌平君,又是当今陛下的血亲,余子式想杀他并不容易,但是刺杀兴许可以一试。
余子式平静道:“不,我自己来。”他抬眸看向李寄亡,眼中是不可辩驳的命令。
李寄亡略显诧异,“那可不容易。”随即抬头扫了眼他身后的房间,半晌他悠悠问道:“里面是谁啊?”
“出去。”
李寄亡低头,瞧见余子式的冰冷视线,随即点点头,很识相地往外走。当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顿了一下脚步,极轻地皱了下眉。
不对啊,他一天都在院子里待着,那房间里面的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李寄亡皱着眉回头又望了一眼,他是个刺客,警惕性是他的本能,若是无知无觉他早就死不知道多少回了。既然这样,那这里面的人是怎么避开他的?
……
李寄亡走后,院子中静悄悄的,余子式在台阶上坐了有一会儿,直到身后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去,少年站在门口静静看着自己。
余子式收拾了一下情绪站起来,走到他身边问道:“怎么了?”
胡亥伸手拉起余子式的手,果然是一片冰凉,外面的温度低得厉害,这男人竟是打算就这么坐在台阶上一夜。想着胡亥低头拢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替他暖了暖。
“先生,我没事。”他抬头看向余子式,双眼清澈,一副温驯的样子。
余子式心中某处像是被刺了一下,他浑身都忍不住颤起来,几乎没能看的下去。良久,他缓缓抬手轻轻摸了下胡亥的头发。
“先生。”胡亥像是反复考虑许多遍终于鼓起勇气般问道:“他会,会说出去吗?”他说着,睫毛轻轻颤了颤。
“不会。”余子式顺着他的头发轻轻压上胡亥的肩,“没有人会知道。”
胡亥抬头看向余子式,眼中像是有些困惑,又有些挣扎,许久他轻声问道:“先生,你不是故意留下我一个人在那儿的,你只是忘了对吗?”
余子式呼吸轻轻一滞,浑身的血像是在逆流,他颤抖着想说句话,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只能看着那少年澄澈的眼神,然后听见自己心中一遍遍反复地无声地说着“对不起”。
胡亥看着余子式的视线,慢慢摇了下头,“先生,我没有怀疑你,我没有信熊启的话……”
他话尚未说完,余子式伸手轻轻抱住他,他颤声道:“殿下,是先生的错,没事了。”他已经不知道到底是胡亥在颤抖还是他在颤抖了。
胡亥被一下子轻轻抱住,他顺势将头搭在余子式的肩上,眼中淡淡的光如陨落星辰,他轻轻无声地笑了一下,伸手回抱住余子式,“没事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