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式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他费力地扶着床沿坐起来,牵扯到胸口的伤口又是一阵眼前一黑。等眼前的黑暗散开,他打量了一圈四周,这里不是胡亥的宫殿吗?他低头看去,胸口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包扎过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觉得喉咙发烟,一张口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脑子里混混沌沌,他似乎是在昏迷前瞧见了胡亥的脸,之后的事就记不太清楚了,那时候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撑着最后一口气没昏死过去而已。胡亥怎么会出现在掖庭?自己怎么会在这儿?之后韩非怎么样了?
四周看了眼,也没有宫人,余子式摸索着坐起来,从榻上拿起件外衫套在了身上。一个怎么简单的动作,余子式都磨蹭了半天,牵扯着胸口的贯穿伤疼得余子式直倒吸凉气。他果然不适合这种刀剑肉搏的场合,这次差点把命搭上。想起之前的混乱状况,他眼一沉,也不清楚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等他走出房间,才发现宫殿里一个人都没有,连胡亥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空荡荡的宫殿里除了简单的器物装饰外,就剩下一盏熏炉幽幽飘着青烟,浓烈的香味让整个宫殿都弥漫着一种纸醉金迷的旖旎感,只站了片刻,他细细嗅了下,发现自己身上的药味与血腥味已经压下去不少。
余子式还在盯着那盏香炉思索的时候,一道惊喜的细小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先生!”
余子式回头看去,胡亥脸上全是灰,双眼清亮地盯着自己。他手里端着碗黑色的药汁,那碗几乎比他的脸还要大。
“先生你醒了!”胡亥把药放下了,跑到余子式身边就一把抱了上去,像是一只受到惊吓的麋鹿,一双眼全是不安。
余子式被他撞得猝不及防,胸口一阵生疼,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胡亥立刻放开了余子式,紧张无措地连话都说不完整,“先生,我……”
“我没事。”余子式呼了口气,缓了缓脸色才低头看向胡亥,“我怎么在这儿?”
“我看到先生你受伤了。”胡亥不再敢碰余子式,只小心地拽着余子式的衣摆。
“你带我回来的?”
胡亥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垂眸的一瞬间,他眼底有一丝凝重划过,似乎有些不安。
“你怎么带我回来的?”余子式觉得很不可思议,胡亥一个孩子是怎么在那种混乱的局势下把他带回宫殿的。
“我知道一条没人走的小路,等人走了,我就带先生回来了。”胡亥低着头,抖得厉害,像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被吓着了。
余子式知道情况肯定没胡亥说的那么简单,胡亥胆子本来就小,看到那血淋淋的场景怕是真吓到了,难为他还把自己安全带了回来。要不是这孩子,如今的情况怕是不知道什么样子。思及此,他看着胡亥的眼神也微微变了,摸了摸胡亥的脑袋,他轻声道:“没事了,这事你不曾告诉别人吧?”
胡亥忙摇头,仰头紧张道:“没有人知道。”
“那就好,殿下记得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这事,一个字都不能提,知道了吗?”见胡亥点了点头,余子式心里稍微安定了些,低头看了眼自己被包扎好的伤口,他问道:“伤口你帮我处理的?”
“我以前在掖庭,我也经常包扎伤口。”胡亥脸色微微发白,注视着余子式的胸口的伤,手抖得厉害。这反应倒是真的,他当时看见余子式的伤简直慌得无处下手。这么深的贯穿伤,余子式浑身冷的就不似活人,他几乎以为他已经断气了。
那种茫然无措感,胡亥此生难忘。
“没事了。”眼见着胡亥的情绪不对,余子式轻轻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背,“要不是殿下帮我包扎伤口,我怕是活不了,殿下救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先生。”胡亥声音有些颤抖,半晌他敛去了眼底所有情绪,抽了下鼻子细声道:“你好多天没吃东西了,你先吃点吧。”
余子式放开胡亥,发现这孩子眼中通红通红,看着极为惹人怜爱,“好,我吃点。”
“那我去给先生拿饭菜。”胡亥松开手,扭头往殿外跑。
余子式看着那身影,忽然响起他刚才的那句话,好多天没吃东西了?他忽然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胡亥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余子式,像是认真地掰着手指数了一遍,然后坚定道:“四天了。”说完他就回头朝厨房跑去。
四天了。站在原地的余子式觉得事情怕是要麻烦了,四天没上朝啊!希望郑彬那小子机灵点给他遮掩过去,这种要命的节骨眼,千万别把别人的注意力引到他身上啊。这都四天了,也不知道韩非怎么样了,李斯又怎么样了。
猛地想起韩非往他兜里塞的那东西,余子式一震,回身就往房间走,进屋就翻自己那身血衣。
“先生?”胡亥端着粥进来的时候,余子式皱了下眉回头看他。
“殿下我换下来的那身衣裳呢?”
“扔了。”
“扔了?”余子式猛地拔高了声音,一看到胡亥无措的脸,他又猛地压住自己胸腔里的血气,放轻声音缓和道:“扔哪儿了?殿下,那衣服里有件很重要的东西。”
“我给收,收起来了。”胡亥放下粥,走到桌案边,从地下抽出一截布料,慌张地递到余子式面前,“没扔。”
余子式伸手接了过来,摊开的一瞬间瞳孔猛地一缩。
血书。
他几乎能想象出韩非淡漠地坐在狱中,慢条斯理地蘸血写下这些字的模样。
“韩非死了吗?”余子式看向胡亥,声音出口却是异常的平静。
他不觉得胡亥会知道,然而那孩子却是略显担忧地张了张口,犹豫了很久才轻轻说了一句,“昨夜,被赐死了。”
余子式先是沉默,然后把那血书折好塞到袖子里,他扭头平静问道:“是粥吗?我还真有些饿了。”
“是!”胡亥猛地点头,跑到那案上把粥端了起来,他明显送了一大口气,小心翼翼地把粥放到余子式面前。
余子式也没多问,直接拿起勺子慢腾腾喝了起来。温热的粥顺着许久未进食的食道往下滑,他却觉得浑身隐隐发冷。
命,都是命。
等到一碗粥见了底,胡亥又把那药小心地推到余子式面前,嗫喏道:“先生,再喝两口药吧。”
余子式看着那孩子温顺的模样,想起那些历史上的事,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他捏着那勺子半晌,终于浅浅抿了两口。快喝到底的时候,余子式忽然抬头盯着胡亥,“你,去掖庭干什么?”
胡亥先是没说话,半晌又低着头,似乎有些不安道:“有几卷书落在那儿了,我半夜记起来,就想去拿回来。”
“我隐约记得,当时你手里是不是拿着什么东西?”
胡亥袖子中的手不着痕迹地紧了紧,许久,他咬了下唇,声音弱的有如蚊蝇声,“是弓箭。”
“你带着弓箭去掖庭干什么?”余子式瞬间皱起了眉。
胡亥先是默然不语,他微微低着头,睫毛颤了下。许久,他才低声道:“先生我,我是不是很没用,什么都做不好。”胡亥的声音似乎很艰难,本就低的声音越发破碎,“我,我只是想练,练一下箭术。先生,我以后一定能,能做好的,就跟上一次的那个人一样好的。”说道最后,胡亥的声音几乎辨不出字音,“先生,我……”
余子式反应过来,这孩子上回被王贲的箭术惊艳到了,相比下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忍不住偷偷练习,想证明自己也可以。这心理小孩子很寻常,就跟现代小孩偷偷奋发图强想一举考个好成绩让别人刮目相看一样。
胡亥没听见余子式说话,慢慢地抬头,双眼还是红红的。余子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没事,先生没别的意思。”半晌他又开口道:“以后别去了,太危险。等你再大些,就可以同其他的小公子一起去王宫的学宫里学这些了。”
胡亥眼睛一亮,“我可以吗?”
“自然可以的,你是小公子殿下啊。”余子式低头轻声咳了一声,他脸色有些难看,自己这伤怕是不轻,就这么一会儿,都觉得身体有些吃不消。
胡亥一看余子式脸色,瞬间就不敢说话,紧紧拽着余子式的袖子不撒手。
“没事,刚醒有点累。”余子式感受着胸口处传来的疼痛感,他低头忍了忍,脸上没什么太大的异样。“我休息会儿就好了。”
胡亥明显眼中有担忧,却什么话都没说,拽着余子式的袖子,像一只将要被人遗弃的小动物一样看着余子式。
余子式思绪却是自顾自飘开,他得想办法尽早出宫,把剩下的事儿都得安排妥当了,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虽说大部分人都不可能把劫狱的刺客和堂堂大秦朝臣联系起来,但是他与李斯打过照面,要是别人他倒是不怎么担心,但是李斯这人,难说。
没敢多待,余子式当天傍晚就收拾好东西,穿好衣裳出了秦王宫。他临走前安慰了胡亥一会儿,胡亥特不放心地跟着他走到了宫门口,直到他走出去很远,回头看去,那孩子还在原地默默看着自己。
余子式心情有些复杂,他能感觉到那孩子是真的很在乎自己,甚至是有些过分的依赖。这事儿好还是不好,他现在忽然不怎么能确定了。
……一回到家,余子式就看见郑彬坐在他家堂前,神色之沉肃倒是他不怎么见过的。郑彬平时妻管严的形象深入人心,这一下子上道起来,余子竟有些被震慑住的感觉。
他走进屋子,本想说句“我回来了”,结果话还没出口,他就看见那位沉肃冷静的文士冷冷抬眼,平静道:“赵高。这四天,我连护城河都捞了八趟!”
余子式笑呵呵的,下一秒就被郑彬吼了一嗓子,“你他娘死哪儿去了?”
余子式本来就不舒服,这一下直接震得他耳鸣不止。他觉得自己的七窍仿佛在流血,“冷静冷静。”
“我砍你两刀冷静冷静如何?”郑彬气得说不出话。前两天听到宫中冒出个刺客劫王宫大牢,当时他正在家里和夫人老夫老妻黏糊着,一听消息还挺乐呵,说这年头居然还有这么胆气丛生的壮士啊,烈士,豪侠!
然后下人一说那刺客劫狱救韩非,郑彬腿一软差点给他跪下。
“你真找死啊?”郑彬的脸相当扭曲,想骂点更脏的话又碍于文人修养骂不出口,想朝着余子式的脸狠狠抽两鞋底,又心疼自己媳妇刚给做的鞋。四天没见,他找人真快找人找疯了。
“找死?差不多。”余子式皱着眉一脸忍痛的模样,“我差点被人一枪扎穿了。”
郑彬狠狠道:“那你倒是命大啊?怎么不给你扎成串啊?”
“行了,大哥,不闹了,我真快撑不住了。”余子式二话不说走到郑彬身边就坐下了,王宫到这儿也挺远的,一路走来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真的有些眼前发黑。
郑彬呼了口气,见余子式脸色真不好,黑着脸伸手把人扶好,半天又忍不住念叨:“怎么没把你扎死呢?”
余子式脸皮厚,权当没听见,“这两天没出什么事儿吧?我知道,有你在肯定出不了什么事儿。”
郑彬冷笑一声,“当然出不了事。”
“那就好。”余子式没再看郑彬,垂眸敛了眼底的情绪,“我那天,撞见了李斯。”
“知道。”郑彬伸手给余子式倒了杯水,一脸的平静。
“你怎么知道?”余子式有些诧异。
“廷尉大人在王宫牢狱被刺客袭击,受了惊吓连续四天没上朝了。”郑彬难得勾起唇角,“据说给吓病了,还病的不轻。”
余子式一顿,“他……被吓得病倒了?”
“谁知道。”郑彬把那水递到余子式手上,“韩非死了,知道怎么死的吗?”
片刻后,余子式平静的声音响起,“饮鸩而死。”
“是啊,饮鸩而死,李斯亲自送的毒酒,难得他心存仁慈,给他师弟留了个全尸啊。”郑彬怅然而叹,“说来也让人唏嘘,这么多年风雨雷霆都扛过来的人,居然病了。第一次觉得,李斯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真病了?”余子式不太相信地问道。
“我开始也不信,后来廷尉府门口远远望了眼,脸色是有些苍白。”郑彬顿了顿,“跟你现在差不多吧。说来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大夫?”
“不用,动静别弄太大,你想办法给我弄点药就成。”
“已经在你书房里放着了。”郑彬伸手试了下余子式的体温,凉的厉害,“用了纯钧?你真是变着法子找死啊,决心挺大的。”
“还好。”
“近三个月不要用内力。”郑彬拍了拍手,“当然如果你觉得心脉碎裂而死说不定很享受,你试试也成。”
“我本来就没什么内力。”余子式尴尬地笑,他本来练武就是走招不走意,跟司马鱼鱼学了这么久,也就是身手漂亮点。真和行家拼内力,没了纯钧,他大概是处于江湖食物链的底层。
“我知道你没什么内力,这也是你现在还能活着的原因。”郑彬皮笑肉不笑。纯钧这剑吧,挺邪气的,用的人几乎都死了,没死的都废了。
谁都有孤注一掷的时候,尤其是行走江湖的剑客,这些人碰上纯钧就是个死字,越是剑术高超内力深厚的人死的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