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彬是从自己家翻墙爬出来的,余子式看着那挂在墙上的宗正大人,堂堂的九卿之一啊!秦国机关部门中坚人物啊!
“怎么了?”郑彬轻声问道,“找我干什么?”
“你怎么了?”余子式拧着眉,仰着头看着那挂在墙头的人。
“没事,我……我不想出门,有什么事儿就这么说吧。”郑彬费力在墙头坐好。
“你能下来吗?”余子式觉得他额头有筋在跳。
“不了,上面……视野开阔,你有话快说!”郑彬也皱起了眉,他挂着也不容易啊。
余子式深吸了口气缓了下情绪,“我问你,郑彬,韩非是什么罪名入狱的?”
“就这么点事儿你随便拉个人问就知道了啊!”郑彬瞬间就怒了,大半夜他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这他妈赵高自己早朝不走心,天天拿他当复读机呐!
“我不是比较相信你嘛。”
郑彬觉得余子式说起谎话来真是脸不红心不跳。半晌,他深吸了口气,黑着脸,他把最近韩非出的事儿大致说了说。
出乎余子式意料,这事还是从李斯说起。李斯前两天上书,骤然对韩国发难。他认为韩国虽亡国,但民心尚未彻底归顺秦国,许多残存的韩室贵族余孽还在暗中窥伺。他主张秦王立即派兵,扫荡余孽,彻底收服韩国,顺便可以恫吓其余东方五国。
短短一份上书,用了十三次“屠城”。
这份上书遭到了一个人的强烈反对,韩非。
韩非主张秦国此时应灭赵存韩。三点理由。
第一,韩国已经覆灭,作为一个郡县,它几乎是已经在秦国的指掌间,秦国出兵攻打其余山东五国,作为秦国内臣的韩国会是一大助力,秦国没必要攻打韩国。
第二,韩国虽败,但是王族势力依旧错综复杂,难以剿灭,且韩国出于“四战之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邻国,各个都是韩国潜在的盟友,秦国攻打韩国他们定会出手,借此消耗秦国的兵力。
第三,韩赵魏三国中赵国势力最强,自赵武灵王以来一直在扩充兵马增强国力,赵一再向天下诸侯呼吁戮力伐秦,它才是秦国最大的敌手。若是秦国扫荡了韩国,其余山东五国只会觉得秦国灭了内臣而对敌手宽容,谁又敢与秦国交好,到时天下都会与赵国结盟。
韩非甚至亲自为秦王誊写了一份四步走的灭赵计划,数千字的篇幅,字句均是肺腑之言。
而李斯只用了四个字就说服了秦王,“心病必除。”
韩国不稳,始终是秦国的心病,一旦发作,将会造成灭顶之灾。若是在秦国专心对付齐国赵国时,韩国动乱,那将是致命的背后一刀。
秦王嬴政当即决定,派兵扫荡韩国,铁血的帝王要让六国人知道,但凡有一丝不臣之心,就是血流百万的代价。
一旁观望的上卿姚贾在李斯韩非吵得翻天时,默默进宫见了趟秦王。那场彻夜长谈的主要内容就是姚贾叨叨:韩非是韩国公子,为韩国打算是人之常情,陛下若是不用他,留得久了给放回韩国去终究是个祸害,找个由头杀了吧。
秦王沉默片刻后,同意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韩非几乎是马上下了狱。
余子式这些天知道韩非躲不过这一劫,就特意避开了所有的消息,不听不关注,权当什么都不知道。然而当郑彬将这一切一点点摆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心头忽然闷得厉害。
玩政治,韩非不是李斯的对手,绝对不是。若是韩非足够聪明,就会知道这浑水他绝对不能淌,淌了就是个死。韩国已经亡了,这么兴师动众扫荡,余子式也觉得不妥,物极必反,屠城只会激起天下人对秦国的愤怒与恐惧,以后谁敢降秦?但是这话,余子式能对秦王说,韩非不能。
韩非是韩国公子,这话他一说,哪怕是对的,也是背叛秦国的铁证。
李斯早就料到了韩非会站出来,他太了解韩非了,无论是当年意气风发的贵族公子,还是如今大秦的谏臣,他的这位师弟一定会站出来,为了韩国百姓,为了所谓天下。韩非也知道这话说了他必死,然而他依旧发声了。
因为他是韩非。
这不是一场政治斗争,这是一场政治谋杀!而韩非依旧义无反顾。
那个男人怀着天下苍生而来,抱着改变秦国制度的志向,然而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就被生生折了羽翼。而且最重要的是,余子式知道韩非是对的。
秦国的制度有问题,极大的问题,和韩非预言的一模一样,十多年后,秦国的制度造成的失衡越发清晰的暴露出来。君与臣,臣与臣之间彻底没有了信任,到最后,就连秦王嬴政都紧绷着神经防备着自己臣子,跟穿山甲一样在曲曲折折的宫殿里一天换一个坐标。完全靠制度来维持的政治在嬴政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岌岌可危,嬴政自己一个人镇压了许多年,只是他的身体却没撑到他将帝国移到正轨上来的那一天。
人情,政治除了法理之外也需要人情,需要哪些看似糟粕的仁义礼,帝国则需要更多的心血,更多的时间。
韩非没有错,可是他仍然被关入了牢狱,即将被一杯毒酒毒死。
余子式没办法动用任何的势力救他,哪怕他知道韩非是一位真正的战国君子,他原不该死得这么冤枉。
人这一生最可悲的就是谁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强大如秦始皇嬴政,坐拥万里江山,却错失了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人,君王也有求不得,也有挽不回。
余子式想起今天下午撞见李斯的场景,若是李斯真的要毒死韩非,怕也是获得了嬴政的默许。余子式有预感,韩非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他不该来听这些话的,不该问,不该打听。
“郑彬。”余子式忽然动了下身子,他退后了两步,神色漠然地仰头看了眼郑彬,“你回去吧。”
刚在余子式发呆的时候唠叨了小半个时辰的郑彬完全没想到他的话余子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被余子式那突如其来的动静差点给吓得摔下墙,看着余子式头也不回往外走的背影,郑彬忍不住低低吼了声,“赵高,你也早点回去,不要多想了啊。”
余子式摆摆手,负手踏步而去。
……昏暗的房间里,案上摆着一只漆黑的剑匣。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按上了那剑匣。黑暗中一声清越的金属声响,那剑匣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柄剑,剑身上刻小篆二字。
纯钧。
修长的手捏住那把剑的瞬间似乎颤了一下,片刻后,穿着简洁黑衣的男人蓦地起身把利落地把剑绑在了背上。一头清爽短发的男人伸手绑上了面巾,刷一声推开门走了出去。
余子式最终是翻墙走的,因为那青衣的女子呆坐在他院子里的如水长阶上,与那一院子殷红招摇的虞美人相对无言。在翻墙而过的那一瞬间,他回头看了眼那花丛中的女子,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
人生长恨水长东。
随后他稳稳落地,再无回头。
韩非身份特殊,被关在了王宫监狱中。余子式唯一的优势就是他对这一块的地形很熟悉。当年第一次进王宫的时候,他就特意打通关系走过一遍牢狱,当时想的是万一以后哪天马失前蹄栽了,他实在不行还能越狱而不是等死。
余子式唯一没想到的是,自己竟会是来劫狱的。他轻轻溜了进去,把动静放到最轻。此时正巧是凌晨,狱卒有几个甚至在打瞌睡,余子式进去没花太大的工夫。
万不得已,他不想杀人。
韩非睡得极浅,他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金属撞击声惊醒的。黑衣蒙面的男人恰好借着剑气小心地震断了牢狱门上的锁链,推门而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韩非轻轻皱了下眉。
暗杀?韩非有些不解。
余子式收了剑,活动了一下已经冰冷到没有知觉的右手,“走了。”他对着韩非飞快地说,掩饰着自己身体的异样。纯钧剑果然对心脉冲击极大,他还没怎么用就觉得难以负荷。
韩非下意识觉得短发男人那声音有些熟悉,却没听出来是谁,他根本不觉得秦国有人会来救他,所以当余子式收剑入鞘上前一把拽着他往外走的时候,他整个人都震住了。
两人刚走出去没几步,脚步声忽然在走道尽头响起来,一下又一下。余子式瞳孔猛地一缩,这个时间点居然还会有人来?他拉着韩非的手瞬间就加重了力道。还没想出来怎么办,拐角处却已经走出来个人。
那人脚步猛地一顿,看着走道尽头的黑衣人与囚犯,眼中诧异一闪而过。
李斯。
余子式脑子的神经猛地绷紧了,脑子里电光火石一样只有一个念头,李斯不会武功。纯钧剑猛地出手,余子式没有丝毫犹豫腾身而去,想在李斯呼救前把人控制住。
“小心!”身后韩非忽然喊了一声。
李斯站在原地,一动没动,就在纯钧剑气掀起他一缕长发的时候,余子式觉得拐角处忽然一股极为霸道的剑气直逼他脸而来。纯钧剑强硬地换了方向,挡了那一下。两道剑气猛地撞上,余子式被生生震得退了两三步,胸腔血气翻涌。
拐角走出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白衣披甲,面若寒霜。余子式这才发现刚才不是剑气,这青年手中是一柄霜雪□□。
这一下的动静极响,所有的狱卒都清醒过来,脚步声一时间极响,余子式心里暗道要砸。他回头一把拽住韩非就往外闯,那青年横枪而立,挡在了李斯面前,一身雪色长衣,隐隐有沙场的血气。
他轻轻扫了眼余子式,修长的手微微活动,□□划过地面最后抬起直指着余子式,那一眼的气势让余子式整个人都僵住了。
李斯淡漠的声音在牢狱里响起,“留活口。”
余子式缓缓抬起纯钧,眼中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的气息催动着纯钧剑气,寒意顺着经络游走。这里没有魏筹没有吕不韦没有司马鱼,这里只有他余子式一个人,执着一把邪气凛然的剑。
“走吧。”韩非在他身旁忽然低低叹道,“我知道你是谁了,离开这儿。”说话的同时,韩非拿着件东西往余子式的怀里塞了一下。
余子式没说话,轻轻点了下头。下一刻,纯钧所有剑气骤出,直朝着那白衣青年而去,他破釜沉舟,也只有这么一招。那青年面色一凛,□□携着如虹的气势猛地刺出,余子式不躲不避地受了这一枪,甚至在被长□□中濒死的关头都在催动纯钧剑气。
那青年在□□贯穿余子式胸膛的前一瞬间想起李斯那句“留活口”猛地截住了手中的枪,而余子式的剑锋却是离他脖颈只有极近的距离了,他避闪不及,瞳孔骤然绽出迫人的寒意。余子式眼中杀意极重,却在最后关头猛地侧了下剑锋,纯钧剑气狠狠扫过青年脖颈,连带着肩膀都掀出血肉,瞬间染红了青年的白衣。
余子式毫不犹豫抓住唯一的空隙猛地朝外飞奔,那一刻脑子的思路竟是极为清晰,朝哪儿走,往哪儿退,余子式这辈子都没这么清醒过。
“抓住他!”
哗的一下,整个监狱的都燃起了灯,灯光连带着蔓延亮了大半个王城。侍卫的脚步声,狱卒的叫骂声,余子式却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似的,镇定而迅速地朝掖庭掠去。纯钧剑气寒意太重,他身体大部分地方都没了知觉,连带着胸口几乎贯穿的伤口的疼痛都不怎么剧烈。为了避免人顺着血迹追来,他逃亡的同时甚至还抽了个空慢条斯理地堵住了伤口。
刷一声他纵身越过掖庭的外墙,落地的一瞬间眼前一片黑,却没有失去意识。
“谁?”
一道熟悉而冰冷的质问声音响起,余子式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一个方向,眼中的黑色还未散尽,他隐约看见那孩子的脸。下一刻他猛地扯下脸上的面巾,“别出声,是我。”说完话,他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污。
天色将亮未亮,短发的青年几乎是右手撑剑半跪在原地,浑身黑衣都被血染透了。
下一刻,一个察觉有异的侍卫追到掖庭,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了院中的人。
他还没来得及喊人,一支箭铮得一声穿过了他的咽喉,带着他的身体一齐狠狠钉入了墙,干净利落,一箭致命。他睁大了眼倒下,半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胡亥放下弓箭,脸上血色褪尽,他颤抖地看向余子式,“先生。”出口声音颤得几乎失声。
余子式耳边一片鸣声,眼前是大片大片的血色,而后是汹涌而来的,安宁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