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钿一时气走,然而她在城里乱走半日,无处可去,不得不又回去,所幸她母亲忠安伯夫人一直在被子里捂着,发了些汗,热度退下去了一点,暂时不至有危险了。
但忠安伯夫人多年养尊处优,没有大夫开方煎药,只靠自己硬扛是没办法扛过去的,额上反常的热度反反复复了几天,总是不能完全痊愈,孟钿焦急,硬着头皮又向蔡老夫人求恳了一回,被毫不留情地拒绝。
“我知道你心里骂我,不过你也不必以为我这个做祖母的无情,你爹如今发配充军,那过的才是真正惨不可言的苦日子,你娘好歹还能安稳躺着,我都没要她伺候,你还有什么不足?我看她也没什么大病,再过几日看罢。”
孟钿又气又委屈,满心不忿,不敢说出来——她娘明明是病得起不来身,哪里是“安稳躺着”?伯府未出事前,她这一房作为蔡老夫人的嫡系儿孙一向受宠,她去请安时蔡老夫人总是乐呵呵的,也不大磋磨儿媳;怎知一朝倾覆,她性情会如此大变,想都没想过的刻薄话语,祖母毫无障碍地就说了出来。
孟钿一时都有些怀疑,难道她记忆里的那个祖母都是她做梦梦出来的不成?
“还愣在这里做什么?你没事做,学你妹妹把地上打扫一下也是好的,一点眼色都没有!”
孟钿对扫地本身没有意见,跌落云端至今,她也算能面对自己的现实处境了,但蔡老夫人拿庶妹来教训她却是她受不了的,勉强忍气吞声去找着扫帚扫了两下,乘着蔡老夫人一个错眼,丢下扫帚就悄悄溜走了。
她这回出门有了明确目标。
她要去找曹五。
她被现实教了做人,她不痴心妄想了还不成么,她就问他去要钱。
有了钱,她才可以给母亲看病,才可以不听祖母没完没了的数落,才可以不让庶妹压在头上。
她能带回真金白银来,怎么也比孟巧扫个地有用多了吧。
孟钿满心鼓舞地凭两条腿走到了勇毅侯府附近,累得气喘吁吁。
然后她发了一会呆。
她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就算她说她不想要赖上曹五了,但上回闹得那么难看,勇毅侯府不可能再放她进去。
不过这个问题不算十分为难,孟钿想一会就想出解决办法来了:曹五不是姑娘,他不会一直呆在府里,他总要出门。
她只要能守到他出门,见到他的面,下面的事就都顺畅了。
虽然她被曹五大大削了脸面,但曹五不是个狠心的人,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定亲一场,只是一些银钱补偿,他会愿意给的。
孟钿又仔细想了想,她发现现在唯一的问题就剩下了假如她见到了曹五,能不能好意思开口,又要怎么开口,她是个姑娘家,来问前未婚夫要钱,再是下定了决心,脸面上总是不那么过得去。
孟钿在脑子里反复斟酌用词,从怎么出场拦人到怎么说开场白,她以往从未为银子发过愁,提一声都好似沾了铜臭味似的,更勿论开口问人讨要,因此想了好一阵也没想定。
却是事有凑巧——或者说不巧,只见侯府东角门处有些响动,旋即便见曹五骑着匹高头骏马行了出来。
孟钿一时犹豫,她想冲出去,但她的词还没想好呢——
就这一转念间,曹五靠近了她藏身的这棵树,孟钿咬一咬牙,正要破釜沉舟,不想曹五先一步看见了她,大惊失色,一夹马腹:“快快快走!”
“……”
孟钿徒劳地伸着手,跟在后面跑了两步,却又如何撵得上骏马的速度,很快曹五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她苦心算计了半天,结果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他已经躲远了——!
她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就算想好了又能说给谁听?他根本吓得见都不要见她了。
孟钿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脚下不辨方向,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直到与一个人忽地撞到了一起。
“哎呦——姑娘,你没事吧?”
与她相撞的是个身着华服的公子,叫了一声后稳住了脚步,彬彬有礼地向她问询。
孟钿失神太过,分不清是谁撞了谁,见到对方很有礼貌,也无心追究了,道:“没事。”
她退后一步就要走开,华服公子伸手拦住了她:“姑娘,我觉得你似乎有些疲累,你家在何处,不如我送你一程?”
孟钿冷淡道:“不用了。”
她这会儿的心情实在极差,完全没心思应付什么。
华服公子却不肯放弃,跟在她旁边笑道:“姑娘,你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不妨说与我,说不定我可以为你解忧呢?”
孟钿觉得他口气有些轻浮,心中不喜,她对曹五那般乃是因双方曾有婚姻之约,并不代表她是个随便可以跟路上男子搭讪的人。就呛道:“我缺钱,你有么?”
华服公子刷地一下,抖开描金折扇,笑了起来:“我以为让姑娘愁眉深锁的是什么天大难事,原来不过是些许银钱,姑娘若是急需,现在就可随我回家去取。”
这叫什么话!
孟钿羞怒起来,华服公子似乎早料到她这个反应,不等她发作,就紧跟着道:“好教姑娘得知,我绝非什么骗子恶人,在下姓万,家父现居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之职。”
万、内阁——
孟钿愕然地睁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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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阁老这阵子一直很忙。
他要揣摩新皇的所好,要维续日渐分离崩析的小团体,要保住自己内阁首辅的地位——至少三五年内仍旧占住这个窝。
万阁老不是看不出新皇的冷淡,作为以投机圣意起家的人,几回交锋后,他再鲜明不过地感受到了新皇希望他告老让位的心意。
万阁老其实有点心灰了。
新君才将不惑,正是年富力强,他却已过耳顺了,再是和新君争权,恋栈不去,他又不能谋朝纂位,没有再上升的空间,最终又能争出个什么了局来?
位极人臣这些年,该捞的他早都捞得饱饱的了,乘着皇帝耐心尚未耗尽,识相让贤,应当还能得个太师或者太保的加衔,届时荣归故里,于他来说,也算是一个体面的退场方式了。
万阁老深夜冥想,有时也觉得就这样算了罢,人活到他这个位份上,无论如何不能算吃亏了,侍奉两代帝王,到老终还,有什么不好呢——
但等到天亮,万阁老身为政客的那部分就完全压过了他作为一个老人的软弱,尤其当他看到儿子时,占窝的心就更是坚定到不可动摇。
活到这把年纪,假如说万阁老对人生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遗憾的话,那一定就是他的独子万奉英。
——这个儿子简直是生来讨债的!
假如他还有第二个儿子,不管是嫡是庶,哪怕是个外室子,他也一定抱回家来好好栽培,然后把万奉英踢回老家去混吃等死算了!
但可惜的是,他辛苦耕耘大半辈子,只得此一根独苗,旁的哪怕是个丫头片子都没整出来。
这根独苗之蠢之无能,万阁老简直是见他一回生一回气。
给他找的差事,不管是什么样的,忙的闲的,次次砸锅,没一次能给万阁老挣个脸,那时先帝尚在,万阁老有倚靠,给儿子收拾了几回烂摊子,就慢慢不耐烦总压着他上进了,想着也许是儿子年纪不大,不如等几年,候到儿子成熟了,也许能稳重起来,就暂时撂开手随了他去。
未料天有不测风云,万奉英眼看着一点成熟的迹象还没显出来呢,先帝先蹬了腿。
万阁老哭都没处哭,这时想后悔自己早年对儿子的放任也晚了,只得亡羊补牢,赶着再寻差事把儿子安塞进去,加紧历练,望他能开窍领会老父的一片苦心,早日成才。
前一阵才刚给补了个盐课副提举的差,这个差事既肥且闲,因这职位本身无定员,万奉英哪怕什么事都不干也成,只要他去呆上三年,刷个资历就行了,回来万阁老就好把他往上提拔了。没想到别说三年,万奉英三个月都没呆住,到任了不足一个月,嫌盐场不如京城繁华有趣,竟然就悄悄溜回了京。
万阁老在家里见到他的时候险些气死,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捏着鼻子给他补了称病的手续,把他擅离职守的罪过抹平了。
为此事,万阁老足有十来天没有愿意见他,这日是气头终于下去了些,才终于想起召下人问了一问儿子的近况。
结果——
“爹,爹,你怎么打人哪?!”
万奉英三十岁的人了,被父亲拿根棍子在院子里撵得到处乱跳。
“你这孽子,没女人能死吗?!什么人你都敢往家里拉,那充军发配的你都不放过!”
万奉英叫着辩解:“充军发配的是钿儿她爹,又不是她,我也没强迫她,你情我愿的,我还给她银子给她娘治病了呢,多好的事啊!”
“好你娘的屁!”
万阁老真是心力交瘁,堂堂阁老,把村话都骂出来了,打了几下打不动,拿棍子当了拐杖,拄着直喘粗气。
万奉英并不怎么把父亲的怒气放在心上,嘿嘿笑道:“爹,就算我不对罢,可是人我已经收了,总不能再退回去?我可舍不得,那是正经的伯府嫡出大小姐,我还没尝够滋味呢。”
万阁老拿手指点着他,想训什么,然而该训的话早都训过百八十回了,全如对牛弹琴,他再弹一遍又能弹出什么奇迹?
万阁老心中只余一片苍凉,疲惫地道:“……罢了,这些荒唐事我不管你,我再与你寻桩差事,往繁华锦绣地去,这回你可得安生了,我已经六十多了,还能管你几年?你好自为之罢。”
万奉英忙拍马屁:“爹,你说什么呢,你是内阁首辅,天下第一官,谁不看你的眼色行事。”
万阁老跟这个专精吃喝玩乐风流快活,但在政治上幼稚无比的儿子实在没什么话好说,叹着气摇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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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教子呕心沥血,也有人子天生奇才。
南直隶扬州府这一年的童生试上,就出了个神童,以十一岁的年纪,连夺县试、府试、院试三案首,得中小三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