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边刚泛起蟹壳青,许延年已经提着食盒站在了安仁坊的老槐树下。露水沾湿了他的靴尖,靛青色的衣袖上凝着细小的水珠。食盒里装着刚出锅的荠菜馎饦和一碗温热的羊乳——他记得陆昭阳曾说过喜欢这种清淡的早膳。
叩门声在寂静的巷弄里显得格外清晰。许延年等了片刻,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却是睡眼惺忪的杜安。
\"许大人?\"杜安揉了揉眼睛,\"小先生天没亮就去赵府了,说是赵小姐伤口有些红肿...\"
许延年怔了怔,低头看了眼食盒。荠菜的清香透过竹编缝隙飘散出来,混着晨间的雾气,莫名有些寂寥。
\"可有说何时回来?\"
杜安摇头:\"只说午前必定回来,下午还要去给永和坊的绣娘复诊。\"
许延年将食盒递给杜安:\"等她回来,务必让她趁热吃。\"顿了顿,又补充道,\"别说我来过。\"
杜安接过食盒,还没开口。许延年已经转身离去,背影在晨雾中渐渐模糊。
大理寺内,差役们刚刚点卯。周寺正抱着一摞卷宗匆匆走来:\"大人,鸿胪寺又来催了,说是龟兹使者提前到了潼关,今日午时就能进城!\"
许延年眉头微蹙。原定后日抵达的使者突然提前,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本想上午处理完公务,还能去赵府寻陆昭阳...
\"备马,去鸿胪寺。\"
鸿胪寺内一片忙乱。鸿胪寺卿李大人正指挥着仆役们打扫庭院,见到许延年如见救星:\"许大人!通译的病更重了,这可如何是好?\"
\"下官略通龟兹语,可暂代通译。\"许延年沉稳道,\"使者提前抵达,馆驿可准备妥当了?\"(龟兹的中心位于今新疆阿克苏地区的库车市)
李大人擦了擦额头的汗:\"都安排好了,只是迎宾的乐工还没到齐...\"
许延年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派人去催乐工,检查宴席菜单,确认接待礼仪。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不到一个时辰,鸿胪寺便焕然一新,只等使者到来。
\"大人真是能干。\"李大人赞叹道,\"难怪圣上钦点您来协助。\"
许延年微微颔首,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窗外。这个时辰,陆昭阳应该已经从赵府出来了,不知有没有吃他送的早膳...
\"报——\"一个差役匆匆跑来,\"龟兹使者已到明德门外!\"
盛大的迎接仪式随即展开。许延年换上正式的官服,腰间玉带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站在鸿胪寺官员队列的最前方,看着一队异域风情的车马缓缓驶来。
龟兹大王子身着锦袍,头戴金冠,浓密的胡须间嵌着几颗宝石。他向许延年行了一个龟兹礼:\"尊敬的阁下,感谢您的迎接。\"
许延年用流利的龟兹语回应:\"欢迎王子殿下远道而来,大唐皇帝陛下已备下盛宴,请随下官入馆驿歇息。\"
大王子眼前一亮:\"阁下竟通晓我国语言!\"
寒暄间,许延年注意到使者团中有个蒙着面纱的女子,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她安静地站在大王子身后,手腕上的金镯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这是舍妹阿史那云。\"大王子介绍道,\"久慕大唐风华,特随行前来。\"
许延年礼貌地行礼女子开口:\"阁下腰间玉佩上的纹饰很特别,可是出自西域?\"
她的汉语带着异域腔调,却意外地流利。许延年低头看了看玉佩——这是去年父亲所赠,确实有西域风格。
\"公主好眼力。\"许延年简短应答,随即转向大王子,\"殿下旅途劳顿,请先入馆驿休息。未时三刻,圣上将在麟德殿设宴。\"
安顿好使者团,已近午时。许延年婉拒了李大人的午宴邀请,匆匆赶回大理寺处理积压的公文。路过西市时,他勒马停在一家药铺前。
\"可有安神的药材?\"他问柜台后的老掌柜。
老掌柜认出了这位常客:\"大人还是给那位'弟弟'买药?\"
许延年耳根微热:\"他近日劳累,夜间难眠。\"
\"那就酸枣仁配远志,再加点茯苓。\"老掌柜熟练地抓药,\"睡前用蜂蜜水送服,最是安神。\"
药包好,许延年又挑了一罐上好的槐花蜜。走出药铺,他犹豫片刻,还是转向了安仁坊方向。
小院内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啄食地上的米粒。许延年轻叩院门,无人应答。正欲离去,隔壁的妇人推开窗:\"小先生回来过,又出去了。说是永和坊的绣娘病情反复。\"
许延年道谢,将药包和蜂蜜交给妇人:\"麻烦转交陆先生。\"
妇人笑眯眯地接过:\"大人对小先生真是上心。\"
许延年没有解释,转身离去时,听见妇人在身后嘀咕:\"两个俊俏郎君,倒比寻常夫妻还恩爱...\"
这话让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绊倒。胸口像是被人塞进一团火,烧得耳根发烫。他不敢回头,加快脚步离开了巷子。
回到大理寺,许延年强迫自己专注于公务。他仔细审阅陈明德流放的文书,又处理了几桩积压的案件。可写着写着,笔下不自觉地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轮廓——眉如远山,鼻若悬胆,唇...
\"大人?\"周寺正的声音将他惊醒,\"这份文书需要您用印。\"
许延年慌忙将那张涂鸦揉成一团,取出官印盖在文书上。周寺正好奇地看了眼主子泛红的耳根,识趣地没有多问。
未时将至,许延年换上一身崭新的官服,前往皇宫参加接风宴。麟德殿内金碧辉煌,文武百官依次入席。许延年作为通译,位置紧邻使者团。
龟兹大王子对大唐的繁华赞不绝口,尤其是当歌舞伎们献上《霓裳羽衣曲》时,他激动地拍案叫绝。唯有那位阿史那公主始终安静,只在看到殿角摆放的兰花时,眼睛微微一亮。
\"公主喜欢兰花?\"许延年随口问道。
阿史那云点头:\"龟兹少有此花。听说大唐有位永宁公主,培育了许多珍稀品种?\"
许延年心头一紧。永宁公主驸马刚刚伏法,这个话题颇为敏感。他谨慎地回答:\"永宁公主确实爱兰,不过近日府中有事,怕是无暇接待贵客。\"
宴席持续到申时末。散席后,阿史那云突然拦住许延年:\"阁下可认识一位姓陆的神医?\"
许延年心头一跳:\"公主何出此言?\"
\"入城时听闻,有位陆姓神医医术高明,救活了坠马的赵将军之女。\"阿史那云的眼睛在面纱上方闪烁,\"我自幼体弱,想求医问诊。\"
许延年斟酌着词句:\"陆先生确实医术不凡,但行踪不定。若公主不弃,太医院也有许多妙手回春的御医。\"
阿史那云似乎看穿了他的推拒,轻轻一笑:\"那便罢了。\"
走出皇宫,夕阳已经西斜。许延年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再去安仁坊碰碰运气。这次他远远就看见小院的门开着,陆昭阳正坐在石桌前捣药。
她穿着那件熟悉的灰布长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小臂。捣药的动作干净利落,每一次下落都精准有力。许延年站在巷口,一时竟不敢上前。
倒是陆昭阳若有所觉,抬头望来。四目相对的瞬间,许延年胸口那团火又烧了起来,烧得他手足无措。
\"来了?\"陆昭阳放下药杵,\"站在那儿做什么?\"
许延年这才迈步上前:\"刚忙完宫宴...路过看看。\"
石桌上摆着他早上送来的食盒,已经空了。陆昭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荠菜馎饦很好吃,多谢。\"
这简单的道谢让许延年心头一暖。他注意到她眼下的青影比前日淡了些,想来是安神的药起了作用。
\"龟兹使者到了?\"陆昭阳重新拿起药杵。
许延年点头,简单描述了接风宴的情形,却略过了阿史那公主问起她的部分。陆昭阳捣药的手不停,偶尔应一声,表示在听。
\"明日还要陪使者游览大明宫,后日去慈恩寺...\"许延年说着行程,声音渐渐低下去,\"大概还要忙三四天。\"
陆昭阳\"嗯\"了一声,将捣好的药末倒入瓷罐:\"公务要紧。\"
又是这句话。许延年莫名有些失落,正欲告辞,却见陆昭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给你的。\"
布包里是一枚精致的香囊,靛青色锦缎上绣着祥云纹,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安神的。\"陆昭阳语气平淡,\"挂在床头,比服药方便。\"
许延年接过香囊,指尖碰到她的掌心,温暖而柔软。他珍而重之地将香囊收入怀中:\"多谢。\"
夕阳的余晖为两人镀上一层金边,影子在地上交叠。许延年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却只是轻声道:\"保重。\"
\"你也是。\"陆昭阳低头收拾药具,\"少熬夜。\"
这简单的叮嘱让许延年心头一热。他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轻快许多。怀中的香囊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散发出安神的香气,仿佛她无声的陪伴。
回到太傅府,许延年将香囊挂在床帐内。徐景松恰好经过,闻到药香驻足询问:\"新得的香囊?\"
\"嗯。\"许延年简短应答,耳根却悄悄红了。
徐景松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没有多问,只是叮嘱道:\"明日陪使者游园,记得穿那件新做的湖蓝袍子。\"
夜深人静,许延年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的香囊出神。药香幽幽,让他想起陆昭阳低头捣药时垂落的鬓发,和阳光下微微泛光的睫毛。
这一日,他们几次错过,却又在黄昏时分短暂相逢。虽只是寥寥数语,却比任何珍馐美馔都更让他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