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将安仁坊的青石板路映得泛着微光。许延年提着食盒站在老槐树下,竹编的提篮里飘出缕缕热气,混着新蒸米糕的甜香。他今日特意换了身靛青色便服,腰间蹀躞带上只简单挂了个香囊,不似平日官服那般威严。
叩门声刚落,院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陆昭阳站在门内,发梢还带着水汽,显然刚刚洗漱完毕。晨光为她素净的灰布长衫镀上一层金边,衬得肌肤如玉。
\"今日倒巧。\"她侧身让许延年进门,\"我刚煎好茶。\"
小院里的石桌上摆着茶具,一只白瓷壶正冒着袅袅热气。许延年将食盒放在桌上,掀开盖子:\"西市王婆家的米糕,还热着。\"
米糕雪白松软,中间夹着桂花蜜馅,香甜气息立刻弥漫开来。陆昭阳取来两个茶盏,琥珀色的茶汤注入杯中,泛起细小的泡沫。
\"案子结了?\"她推过一盏茶。
许延年点头,将驸马伏法的经过简要说明。说到陈明德流放岭南时,他注意到陆昭阳的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了一下。
\"觉得判轻了?\"他问。
陆昭阳摇头:\"他不过是个棋子。\"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她脸上投下光影,\"真正该死的是那些吸兵血的蠹虫。\"
这话说得平静,许延年却听出一丝凌厉。他想起那日见她施针救人时,也是这般看似淡然实则专注的神情。
\"圣上震怒,萧景琰秋后问斩。\"许延年递过一块米糕,\"兵部已经着手补发拖欠的军饷。\"
陆昭阳接过米糕,小口咬下。桂花蜜顺着唇角溢出一点,她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舔去。许延年慌忙移开视线,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却被烫得喉头发紧。
\"慢些。\"陆昭阳递过帕子,\"新煎的茶烫口。\"
许延年接过帕子,素白的绢面上绣着一株兰草,隐约带着药香。他不敢用力擦拭,只轻轻按了按唇角便递回去:\"多谢。\"
一阵微风拂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陆昭阳的发丝被风吹起,掠过许延年的手背,如羽毛般轻柔。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只听见早起的雀儿在枝头叽喳。
\"对了。\"许延年突然想起什么,\"近日有西域使者来朝,鸿胪寺缺人手,我可能要被调去帮忙几日。\"
陆昭阳斟茶的手顿了顿:\"何时启程?\"
\"后日。\"许延年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大概三五日不得闲。\"
茶汤在杯中打了个旋,陆昭阳轻轻\"嗯\"了一声:\"公务要紧。\"
许延年期待她说些什么,却只等到一片沉默。他有些失落,又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低头去取食盒里的酱菜。
\"再忙也要按时用膳。\"陆昭阳突然开口,\"你胃寒,少吃生冷。\"
许延年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喜:\"你...记得?\"
那日随口一提的旧疾,他自己都快忘了,没想到她竟放在心上。陆昭阳却不接话,只是将剥好的核桃仁推到他面前:\"这个温补。\"
阳光渐渐强烈起来,照得石桌上的木纹清晰可见。许延年捏起一块核桃仁,小心地不让自己的手指碰到她的指尖。
\"我不在时,你若出诊...\"他犹豫着,\"让许义跟着可好?\"
\"不必。\"陆昭阳摇头,\"我习惯独来独往。\"
许延年想起那晚她独自应对黑衣人的身手,确实无需担忧。但想到她要一个人穿行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胸口仍泛起一丝莫名的牵挂。
\"那...有事就让杜安来大理寺传话。\"他坚持道。
陆昭阳看了他一眼,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好。\"
这个简单的应答让许延年心头一松。他忽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这个清冷如霜的“少年郎”中已经能轻易牵动他的情绪。就像此刻,仅仅是一个\"好\"字,就让他如饮甘霖。
\"时辰不早了。\"陆昭阳起身收拾茶具,\"你该去衙门了。\"
许延年这才惊觉日头已高,连忙跟着站起来。他今日原本打算告假半日,却在她面前忘了时辰。
\"我送你。\"陆昭阳拿起药囊,显然也要出门。
两人并肩走在坊间小路上,晨起的妇人正推开窗棂晾晒衣物,见到他们都笑着招呼。卖豆腐的老汉刚支起摊子,热情地塞给陆昭阳一块还冒着热气的豆腐:\"小先生尝尝,今早刚点的!\"
陆昭阳道谢接过,转手递给许延年:\"趁热。\"
许延年受宠若惊,小心地捧着那块雪白的豆腐。豆香扑鼻,他却只顾着感受指尖残留的温度——方才交接时,她的手指一触即离,快得让他来不及反应。
转过街角,大理寺的朱漆大门已遥遥在望。许延年放慢脚步:\"就送到这里吧。\"
陆昭阳点头止步,阳光在她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许延年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保重。\"
\"你也是。\"陆昭阳顿了顿,\"西域使者来朝,鱼龙混杂,多加小心。\"
这话说得平淡,许延年却听出一丝关切。他胸口涌起一股暖流,重重点头:\"我会的。\"
分别后,许延年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陆昭阳还站在原地,见他回头,抬手挥了挥。这个简单的动作让许延年一整天都心情愉悦,连周寺正都忍不住问:\"大人今日气色甚好,可是有什么喜事?\"
\"没什么。\"许延年压下上扬的嘴角,\"把陈明德流放的文书拿来我看。\"
公务繁忙,直到午后许延年才得空去鸿胪寺报到。鸿胪寺卿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见到许延年便拉着他的手絮叨:\"许大人来得正好!龟兹使者后日到京,偏偏通译染了风寒...\"
许延年幼时随父亲出使西域,通晓几句龟兹语。他详细记下接待礼仪和注意事项,又去查看了为使者准备的馆驿。
馆驿内陈设华美,香炉里燃着名贵的沉香。许延年检查窗棂时,突然想起陆昭阳素净的小院。她应该不喜欢这样奢靡的布置,她更喜欢...
\"大人?\"随行的鸿胪寺主事疑惑地看着发呆的上司。
许延年回神:\"熏香换成果香吧,龟兹人忌讳浓香。\"
傍晚回府时,许延年特意绕道西市,买了陆昭阳喜欢的杏仁酥。店家认得他,笑呵呵地多包了两块:\"大人对家中弟弟真是疼爱。\"
许延年没有解释,只是多付了几文钱。回到太傅府,父亲正在庭院中赏菊,见他提着点心回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去安仁坊了?\"
\"路过西市,顺手买的。\"许延年耳根发热。
徐景松也不拆穿,转而说起西域使者的事:\"龟兹这次派的是大王子亲自来朝,圣上很重视。你既要参与接待,这几日就住在鸿胪寺吧,不必每日来回奔波。\"
许延年应下,心里却想着明日一定要抽空去安仁坊一趟。
夜色渐深,许延年在灯下整理行装。许义一边帮忙一边嘟囔:\"公子,这都第三件袍子了,不过是去几天鸿胪寺...\"
\"有备无患。\"许延年将叠好的衣衫放入箱笼,又塞进一个小木盒。
许义眼尖:\"这不是刘记的薄荷膏吗?公子何时买的?\"
\"昨日。\"许延年合上箱盖,\"这几日秋燥,提神用。\"
许义偷笑,被主子瞪了一眼才收敛。熄灯后,月光透过窗纱,在地上投下一片银辉。许延年躺在床上,脑海中浮现出晨光中陆昭阳低头饮茶的模样。她垂眸时长睫如扇,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忍不住想...
许延年猛然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中。他在想些什么?那可是个“不爱与人亲近的少年郎”啊!可心底又有个声音小声反驳:那又如何?
这一夜,许延年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尽是靛青色的身影和若有若无的药香。天刚蒙蒙亮,他就起身洗漱,换上前日那身靛青便服,提着杏仁酥往安仁坊去了。
晨雾中的小巷静谧安宁,老槐树的叶子沾着露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许延年轻叩院门,却无人应答。隔壁的妇人推开窗:\"小先生去城南看诊了,说是给个难产妇人接生。\"
许延年怔在原地。这么早?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点心,油纸包上已经凝了一层水珠。
\"大人放我这里吧,等小先生回来我转交。\"妇人热情地说。
许延年摇头:\"不必了,多谢。\"
他转身离去,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转向城南。手中的点心渐渐凉了,就像他满腔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