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
当敲钟人米拉多敲响第一时辰的钟声,一缕金色的曙光穿透浓郁的晨雾,铺洒在大教堂的广场之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变成一片银白色的汪洋。
钟声渐息,广场上的窃窃私语之声也随之停止。只见立于广场正中央的圣轿被四位修士猛地抬起,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圣轿是一个由灵树所制作的轿子,中间为五尺长宽的木制平台,两侧的粗大梁木由四人共抬。其中间平台置放圣龛与圣袍,传闻圣龛之中盛放的是圣华盖的圣体,而那件圣袍便是跟随圣华盖一生的长袍,它们象征的正是苦修中的圣徒华盖,再由圣华盖引领神明的仆人历经苦难之路。
“圣徒华盖自圣城亚恩启程,他翻遍大陆的每一座山峦,涉过每一条溪水,淌过每一条河流。”四名抬轿修士一边将圣轿抬起,一边朗声诵唱道,“从提洛斯至凛冽谷,自风暴海到日栖山脉,他留下自己的足迹,为世人带去了神明的救赎,同时也为神明带去了世人对祂的爱。”
所有人整齐地将四指并拢弯曲,双手交叠,形成一个半封闭的圆形,紧贴于胸口前,他们将保持这个动作直到完成苦路游行。
四位修士继续抬轿诵祷,教宗与枢机主教们紧跟其后,游行的长龙如河水般流动起来。抬轿的修士在走出五步距离后便停了下来,教宗与枢机主教们则纷纷双膝跪地,将苍白面罩的前额抵住地面。往后的苦路游行,所有人都将如此重复,直到他们返回大教堂外的广场。
此前的汪洋,随着游行队伍的行进,逐渐变成了一条蜿蜒的河流。它穿过大教堂、穿过花园、穿过修道院、穿过厢房、穿过修女院、穿过宝库塔、穿过教宗塔、穿过骑士塔、穿过枢机塔、穿过信仰塔。
不知为何,平日走过千万回的路径,今日变得格外陌生。熙德感觉这条路仿佛在不停地延伸再延伸,无比漫长,终点更是遥不可及。又一次前额抵地后,他觉得天光仿佛一下子昏暗了下来,七座高塔在他头顶倾侧、扭曲。他赶紧晃了晃脑袋,继续将目光保持在教宗陛下的身上。
熙德有些担心教宗会坚持不住,但看到他每一次跪地的动作都分外利落后,知道是自己多虑了。倒是财务院的艾维森纳枢机主教,每一次从地上站起时都显得十分吃力。我的职责是教宗陛下,他在心中提醒自己,况且苦路游行中去搀扶他人的行为是被明令禁止的。
复活节月正午的阳光将晨雾驱散,亦将积蓄了半年之久的严寒驱除。圣赫米里提峰的雪顶在蔚蓝的天空之下闪耀着绚丽的金光,仿佛那座山峰才是这个世界最光明的地方。盛烈的阳光温暖了人们的身体,也温暖了脚下的冰冷石板。
熙德之前一直哆嗦的身体终于缓和下来,僵硬的脚趾也慢慢地恢复了知觉。但是当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进入七座高塔投下的阴影后,却又仿佛回到了刺骨寒冷的清晨。他抬起头,仰望连结着信仰塔与枢机塔的半空廊道,一道巨大的黑影将半边的长空彻底遮蔽。
片刻的迟疑,身后的某位主教便已来到熙德的身后,撞在了他的背上。他向前快走了两步,接着转头回望,视线却恰好对上了对方苍白面罩下的冰冷目光。怀着歉意,他慌乱地将身子转正,然后跟上教宗陛下的步伐。
游行的队伍继续缓慢行进,他不由地回想那位主教撞上自己的那一幕。他的眼神充满了戾气,熙德暗想到,那是憎恶与愤恨时才会有的眼神。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一阵没来由的恐惧袭上心头。他小心翼翼地又回过头去,但眼前只是无数张相同的苍白面罩,但面罩下的目光却已笼上了阴影。
他是谁?修士望着教宗陛下的背影思忖到,为何一位主教会透露出那般凶狠的眼神,是因为我于苦路游行之中怀有太多的心思,因此对我感到厌恶?不不不,停下,他心中的另一个声音立即喝止道,如今的你思绪纷乱,再也没有以前那般对神明的虔诚。可是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昨天在广场上经历的那一幕?还是……从遇到米拉多以后?熙德清楚自己知道这个答案,但他却掩耳盗铃般地将其深藏于心底。
圣轿继续在前头引领,四位修士继续诵唱着圣徒启示录中的圣徒华盖。他们沿着圣城的高墙前行,与后方跟随的世俗弟兄的队伍在角楼下交错。世俗弟兄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圣轿,投向跟随在圣轿后方的游行者。他们深知这些穿着与他们相同的灰白长袍,戴着相同苍白面罩的人中,有他们所敬仰的教宗陛下。
熙德打起十二分精神,注视着这些与他反向而行的游行者。从一张苍白面罩到另一张苍白面罩,眼孔下的目光无一不是充满了崇敬,他再也没有发现像刚才那位主教那样充满仇恨的眼神。
太阳向着西方的天际慢慢沉降,大片的天空如同被火焰烧灼,映染出了猩红之色。然而东方不若西方那般躁动,靛蓝的色彩正在被黑夜慢慢吞尽,但却尤显深沉。
红与黑的交接就像光与暗的交替那样循序渐进,它们缺少了像热与冷之间的激烈对抗。当暮光将将照入圣城亚恩,自日栖山脉吹下的寒风便卷土重来,将温暖的圣城重新拉回冬日。
抬着圣轿的四位修士嗓音不若最初那般洪亮,教宗陛下跪地的动作也愈发笨拙。熙德受尽腰酸背痛的折磨,可是他不能放弃啊,他是个卑微的奴仆,这一点苦难怎么可能将他击倒。于是他在地上犹疑片刻后,咬紧牙关,使出浑身力气,强忍着痛楚慢慢站起。
他终于看到了前方的巨大城门,那意味着他们离圣奥古斯丁大教堂的广场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