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德将剃刀浸入开水之中,待刀柄开始变得烫手,他立即将剃刀取出,然后用毛巾裹住。他反复地擦拭剃刀的刃面,直到在烛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夺目白光,才满意地停下。
他用指背在剃刀的锋刃上轻轻触碰,确定还留有余温后,便走向了教宗陛下。此时,本格维八世陛下正倚靠在澡桶之中,闭眼养神感受着氤氲的雾气带给他的温暖。
哑巴修士一如往常的安静,即便走路也尽量不发出多余的动静。他来到教宗陛下的身后,左手轻轻地扶住对方的下巴,右手举起锋利的剃刀。
他盯着教宗下颔上的灰白胡渣,右手突然犹疑起来。我现在将剃刀划过教宗陛下的脖子,鲜血便会喷薄而出,熙德的思绪开始发散,纵使他能反应过来,也无济于事。
不不不,停下,我怎么会有这样邪恶的念头?他紧紧地闭上双眼,然后甩了甩脑袋,试图将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甩掉。
时间过去片刻,当他觉得自己冷静下来后,再次举起右手。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将剃刀落下,可是当刀刃在教宗陛下的脖颈上走过一指的距离后,他又停了下来。
米拉多,是米拉多!恍惚间,他看到倚靠在澡桶中的人变成了米拉多,他枯槁的脸庞如同干硬皲裂的褐色树皮,他的头发仿若纠缠在一起的枝干,他的两个朝天的鼻孔像是开在树干上的树洞。这是幻觉,是我的脑海中虚幻的想象,他想。经过上次的“预言”梦境以后,他每次看到教宗陛下,就会禁不住联想到米拉多,联想到敲钟人站在圣堂之中穿着教宗的圣白法衣与披肩高声言祷。
“够了,孩子。你陷得太深了。”敲钟人平板的声音忽地在他耳边响起,迅速将他纷乱的思绪拉回现实。
教宗陛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上下打量着修士。“熙德。”他轻声地唤道,“为何停下?”
熙德局促地张了张嘴,随后垂下头恭敬地侍立在一旁。
“继续,熙德。”教宗说罢,再度阖上了眼睛,然后放松地仰起头颅。
熙德点了一下头,回到教宗陛下的身后。经过刚才的一幕,眼下他的动作变得麻利起来,他手上的剃刀在教宗陛下的皮肤上自如游走,没一会儿,一层仿佛菌毯的胡渣便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明天便是苦路游行了……”教宗霍地开口道,可过了好久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将泡得起了褶皱的手指从水下提上来,然后朝熙德挥了挥,“你回去休息吧,熙德,这里不需要你了。”
熙德杵在原地愣了片刻后,才向后撤了一步,接着朝教宗鞠了一躬。当他慢慢退出卧室时,教宗陛下依旧保持着仰躺的姿势,雾气却已经散去了大半。
陛下的心中有什么事在困扰着他,熙德从教宗塔的盘旋梯走下去时想到,但是什么呢?苦路游行是一场神圣的游行,教宗陛下将带领着一众主教与修士,以及虔诚的信徒们绕行圣城亚恩,意为重走神明的苦难之路。届时将会有数十万神明的忠仆聚集于圣城,教会的压力自然是不言而喻,难道是这个原因教他烦扰?
算一算时间,雷蒙城的女巫也差不多是时候送到圣城了,恐怕苦路游行之后不久,女巫审判就会如期而至……
不知不觉间,熙德发现自己来到了圣奥古斯丁大教堂外的广场。周围往日不熄的油灯如今被尽数熄灭,整个广场沉浸于静谧之中,月光也无法将黑暗驱散。然而只要细细一看,便能发现广场上挤满了从王国各地涌来的世俗兄弟,他们朝着圣堂跪立,无声默祷。
熙德感到纳闷,为何自己会情不自禁地来到大教堂。米拉多事前已交代过,这几日不要去大教堂底下的天井平台中找他。
他倏地停下脚步,望向广场中央,巨大的阴影自高耸的教堂投映而下。他在憧憧黑影之中看到了一座巨大的绞刑台。不,这只是我的幻觉,他想着,低下头赶紧用手揉了揉眼睛。可是当他再次看去,绞刑台并未从广场上消失。
不可能,熙德在心中否定,那里不可能有绞刑台,因为苦路游行的缘故,广场上原本搭建的台子都已被拆除。他闭上眼睛,用掌根在眼睑上按压,然后睁眼凝望,
绞刑台仍旧屹立,并且多了一瘦一高两个身影。前者被绑于绞刑架之上,而后者森然站立,身背巨剑。
是我在灵树下梦境的重现?熙德惊恐地想到。可是,为什么?我明明没有入睡,更不可能在广场上做梦。他不禁捏了捏自己的手背,一阵疼痛随即传来。
当他正在思索的时候,高大影子从背后拔出了巨剑,踱步走向那个纤瘦的影子。不,停下,熙德在心中无声地呐喊,而下一刻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不该替女巫求情,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希望高大影子停下手中的动作。
高大影子并未听到熙德的呼喊,或者说,眼前的这一幕并未因熙德的意志而改变。它高高举起巨剑,利落斩下,刹那间,整个广场上爆散出一团炽烈的红光。
熙德立时阖上了眼睛,然后又缓缓睁开,此时绞刑台正被一束从半空投下的突兀白光所笼罩。明艳猩红的血液在高台上四散溢流,可是那两个影子却不见了踪影。没等他反应过来,台上的血液已开始沸腾,下一刻,便犹如神迹般地升入半空,凝聚成形。
一只乌鸦,宛若全身燃烧着火焰的猩红乌鸦。随着一声尖啸,它拍了拍翅膀后立马收拢,向着熙德俯冲而来。来不及逃避,眼见着火红巨鸦越来越近,他下意识地用双手遮住了眼睛。
强烈冲击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如期而至,事实上一切都没有发生,没有火红巨鸦,没有突兀白光,没有绞刑台,有的只是圣堂投下的阴影,以及聚集在广场上安静的世俗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