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我就说些话。”张启山在许久的沉默后,缓缓地开口说话。
“噗。”霍仙姑仍是慵懒地斜靠在椅子上,轻笑,“这可是大佛爷您的邀请,谁敢不从呢?”
半截李没说话,拄了拄拐杖道:“快些,我嫂子还在家里头。”
“佛爷,有什么事情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解九爷是个聪明人。
“那好,我也不来那些场面上的玩意儿,”张启山点点头,拿出几张薄薄的纸张,“这是前线最新的消息,按照长沙的情报线来说,大概三天后你们会陆续得到消息,你那边会快一点。”
“北平那边的战局已经基本控制住了,预计傅作义会降,”张启山把纸递给二月红,后者接过来开始细细的看,“一月底大概那边局势会彻底被控制住。”
“国民党不可能翻局了,高层有人已经在卷钱跑路。”张启山顿了顿,“共产党彻底攻下南京后,就会准备开国大典。”
“第一个要整治的,就是我们这些人。”
“上头怕是要佛爷您来整治吧?”解九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扶了扶眼镜,道,“佛爷打算怎么办呢?”“佛爷,是打算手下留情呢……”解九金丝眼镜框后头的眼睛眯起来,“还是打算一个不留呢?”
张启山玩着茶盏不说话,二月红在旁边看着那张纸也没说话。
“跟你一起。”从始至终没说话的黑背老六嘶哑地说着,把刀撑在桌子上支撑着站起来,踉跄了一下。
“回去也可以,我也只是通报一声。”张启山还是盯着那茶盏,不抬头。
黑背老六站在门口抱着刀,神色有些不耐烦:“走了走了。”
二月红不咸不淡地笑:“知道了。”
接着陈皮阿四也走了。
霍仙姑也站起来,理理旗袍,手指把玩着头发:“咯咯,反正你们谈的我也懒得掺和,随便你喽,大——佛——爷——”
后面的音刻意的拖长,吴老狗看见霍仙姑嘴角上挑垂着眼,就知道这七姑娘又在口不对心。解九这时候也没看张启山,而是扭过头去和齐铁嘴说着什么,齐铁嘴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霍仙姑笑着,站起来披上坎肩,踏着小碎步转身离开。离开的时候背对着吴老狗,吴老狗才发现霍仙姑今儿个头上别了朵珠花,很艳俗的颜色,洛阳牡丹的样式底下缀着银细链子随着霍仙姑走路就一摇一摇的。
吴老狗就恍恍惚惚地想起这珠花是两人还是合作关系的时候,他被她硬拉出去看衣服,挑到一半去看头饰,霍仙姑挑了半个时辰都没挑好,吴老狗烦了随手指了一个说,这个好看,然后二话不说掏钱买了,塞在霍仙姑怀里走了。似乎是那之后,霍仙姑就开始不对劲儿?
吴老狗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让自己头疼,且永远想不出答案的问题。
二月红看人走得差不多了,就笑着对吴老狗说:“小五一接到消息就赶回来了吧?不然怕是来不及的吧?”
“是啊,”吴老狗看起来有些许无奈,“啥都没准备,抱着三寸钉就上火车了。”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完了,三寸钉呢?”
这时候吴老狗感觉裤脚在被什么咬,低下头一看就是三寸丁可怜兮兮的趴在地上,湿了一身。吴老狗弯下腰,重新把三寸钉揣在怀里,想了想对张启山说:“佛爷,没其他事了吧?”
张启山点点头。
“那我也回去算了。”吴老狗耸耸肩转头对着解九,“解九我去你那儿住一晚上,老宅子里除了明器就是土了,没得睡。”
解九看了一眼大佛爷,点点头:“成,那你先去,反正你认得路,我还得去个盘口。”
“啧,真要命啊,你这种搞法。”吴老狗骂狗,啧了声站起来转身,没看见张启山刚好抬头的样子。
二月红见吴老狗打算走,便也站起来,“小五我和你一起走。”
二月红把帽子戴上,突然回头对着张启山说:“佛爷你爱看戏吗?”
张启山沉默,二月红就温和地笑,见张启山始终没回答,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
两人相伴离开。
齐铁嘴也找了个由头走了,就留着解九。
解九盯着张启山,张启山不说话。
“呵,”解九他轻微微感叹的口气。说完也站起来,微微鞠了个躬:“那么我也先回去了,佛爷。”
张启山至始至终都没再说话。
到饭店的时候已是日头西下,小二一路迎着自己进入空无一人的雅座便退了出去。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看了眼桌上冒着热气的菜肴却毫无胃口,敛下眸倒了杯茶润喉。
自丫头去后,自己便与其他几门少了来往,而今日过来是不过承了小解九的情。这几日北平不太安稳,长沙这边也是看似平静,水里的漩涡只有踏进去才知道。
约半盏茶的时间过去,小解九推开门,一边笑吟吟的说着,二爷久等了,一边把手中端着的西湖醋鱼,放在自己面前空着的位置上。心知以小解九的严谨程度定不会做这般多余的事,便开口问道这是何故?
对方却只是把筷子放在摆好,示意自己先把菜吃了再谈不迟。夹了一块鱼放嘴里,咀嚼几下之后皱眉。
这间饭店厨子的厨艺虽没记得多少,但也不该是这个味道。放下筷子看着小解九等着对方的解释。
“二爷,点这道菜的人…”对方竖起食指往房梁上指了指:“是佛爷,方才亲自去厨房端头来给您尝尝,看有什么不对?”
大清洗的消息自己也约莫猜到了一些,场面上涉及过的人也多少明的暗的给过自己提醒,但既然小解九这么对着自己说,那么这里头的猫腻肯定没这么简单。垂下眸子思忖了一会儿,反问道:“这菜很重要?”
得到对方的肯定答案之后心里一阵悲凉。
“二爷,报应啊。”何尝不是,这一行的,难不成死后还想着长眠不成?
“这鱼味道挺好,没什么不对。”佛爷不做还指不定轮到谁来做,这九门的势力太大,被惦记着不是一时半会儿了,这次,怕只是寻个由头罢了。
狗舍里的狗正在狂吠。吴老狗回头看着,直直勾勾看着来人,他不太欢迎这个人。他以为是掮客,但是仔细一看,显然不是。
来人穿着比较低调的白色的西服,茶色的皮鞋。手撑着拐杖,正戴着眼镜。脸上又是那种笑容了。他见多了。有几只狗正朝裘德考冲过去。他喝住了那几只狗。那几只狗灰溜溜的跑开了。
“吴,好啊,你这日子过得很圆润呐。”裘德考对他说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找我什么事?请说。”他叉手说道。
“唉,打仗,在中国的生意做不成了,我得回美国了。我知道老朋友这里有几件物件。我们谈谈价格怎么样?”
“古董?”他疑惑道。
裘德考接着说:“就是些明器,还有战国帛书。”
他一惊,吓的狗在他身边乱窜。
“我不会卖的。”他说得很坚决。这战国帛书是自己的父辈们的遗物。是父辈的生命换来的。
“哦,老朋友,你放心。我会给你钱的。”裘德考说着递给他钱。
“有些东西,钱买不到的。”他回答道。
“老朋友,你想啊,我卖出这些东西。这些钱可以去办个善堂,你看怎么样呀?”裘德考这样说道,“那……行吧。”回复他的同时,他这样想,干他们这行的人整天是见不到光,刨人尸体,挖人祖坟。
做善堂。也该是积点德吧。
“你等我一下。”他叫住裘德考,叫他在这个地方等一会儿。吴老狗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一个盒子。这盒子上面满是灰尘。已经放很久了吧。
从他侥幸死里逃生回来以后,这个盒子就没再打开过。他怕打开以后就是一场噩梦。他不敢想的梦。时常做的一个真实的梦。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从血尸的手里活下来。先是窒息的感觉没有了。他起身。那个可怖的东西竟然不见了。他回头一看,那东西竟然爬回了墓里,这还真是菩萨保佑。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他没有这个胆量。他也不敢在这里大叫,那东西应该能听见。他选择回去。
爷,爹,哥,全死啦,这是他清醒的时候,想的最明白的一件事。他无声哽咽。如果自己不探这个血尸墓,情况又会怎么样呢?事情可能就不同吧。他一个人去往长沙,之后几年才打出名气。
裘德考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看着船队。似乎看见了无尽的钱财。他笑得欣喜若狂。
他也敏感地意识到九门里一些人真的不好惹,尤其解九一派,他不想惹火上身。吴老狗他是九门之中最好骗的一个。
“我想要的东西已经有了。我该送点大礼给他们了。”他拿出一张纸条,是一封举报信。
青砖的墙面,白条石的楼梯,黑匾金字,屋檐下四盏大红宫灯,云鬓花颜金步摇,伴着骤响的南乐,入目的古朴优雅的盛世繁华,不入目的是金戈征伐的惨淡,琳琅的落寞,带着末世般的美丽挣扎。
李三微醺着抬眼瞅了瞅几个平辈的人和失神的二爷,靠在太师椅上。“穷讲究,打牌还那么多花样,我说随便拍一幅下来是真。”
他低头掐指,得了坤二纹向兑宫,配卦泽天,心下便知二爷惦念入了土的丫头,不便直接张口,偏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向狗五:“这才是爷的风格。保证不算,就凭手气。你赢了我给你捅几刀,三寸刀让你直接摸到柄。小年轻,那些老头子咱们别惹行不?”
齐八怏怏地自顾自喝酒,恍惚地想起当年给了佛爷的卦象。齐家祖训,不从政,不从军,一张铁嘴讨春秋,一路神算求天命。自己空有天给的本事,洞悉些许,却无力回天。
末了,九门分崩,也与自己毫无干系。窗外这雨下得应景,也愈发大了。借着酒劲和狗五的话头哈哈大笑,悲凉思绪却翻涌高涨。
从在二夫人手里描下一个“祸”字,从躬身在坐在街口擦刀的那人耳边密语“年关难过”,从差伙计送给解九一盆杏香兔儿风让他好生待着,便是知道——那些算得到或是算不到的运理,看得清或是看不清的人生,都不过教给自个儿轻飘飘的两个字。
认命。
已是初春,乍暖还寒时。
张启山坐于上首听着底下人的汇报不由皱了眉头。尚以为北平那边的狂风卷不到长沙这一亩三分地,在各家都准备过完这个年然后讨个喜气的时候,不曾想就有人忍不住了?就是不知道这命令下之前权衡过几分。那位脾气已经不如从前,位高权重眼里自然也是容不得沙子。
长沙这边当初的动静委实在太大了些,加上佛爷这个官,动手的理由就更充分了。
他抬眸环视坐于底下的人,都是一手栽培上来的信得过也守得住,敛了眸,吩咐下去,弃卒保车罢。留得青山在有的是机会。
先不论这场人为制造的狂风如何刮,就算是自相残杀也得做做样子别死的太惨。
他起身理了理衣襟,跨步入了书房,傍晚将过,房间里的光线已不足以阅读文字,拉了灯绳,暖色的光照亮房间一隅,桌上叠起的来往书信和文件在地上投下暗影。
他又拿起桌上的信又扫了一遍,寥寥几个字写明全部意思,揉揉额角向窗外看去,尚记得自己收到这封信时正是除夕,一如往常的模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而如今大年初三,浓浓的年味儿在身边聚集不肯散去。房里还有各家送来前几日的贺年礼,来串门的时候脸上都是笑,各有不同而已。
在窗前负手而立,看着夜晚长沙的天似极了某一时刻看到的海洋。
暴风雨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