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身躯一震,笑容僵在了脸上。荀修豫方才的气焰也在瞬间被泼了一盆凉水,沉思不语。
魏樽与他对视一眼,不言而喻。淮南境界,唯有一人名为清灼,不可能还有其他谐音同名的人。
白无常既然也已经将自己的身份道出,就是将话题抛给了自己。时清灼瞬间理解,上前开口道:“魏城主,烽怜先生。虽然我们从未见过面,但我的名字想必也是知晓的?”
时清灼毫不避讳自己如今在淮南的名声,魏樽与荀修豫只觉得近来水逆,什么倒霉事都接踵而至。
魏樽慌忙行礼,语气却带着无措:“樟城城主魏樽,拜见世子殿下。”
荀修豫的视线却一直放在白无常的身上,想要将他看透。但白无常默默转头的眼神却使他心中生寒。
“城主不必如此,我现在是淮南的罪人,受不起。”他将魏樽扶起,笑着解释道:“今日前来造访,有事相求,望城主应允。”
时清灼现在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定是不能让他留在樟城。魏樽只觉得,只要先将他打发离开,只要别太过分,他都只有咬牙同意。
谁不知道,现在的时清灼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叛国贼。放着淮南故土不帮,选择与大晟同流合污。
“不知世子殿下有何事?”
时清灼笑道:“我想与城主做个交易。”
说的轻巧,一字一句却压的魏樽喘不过气。与他做交易,这不是要害了自己的樟城吗?若是被上边的人抓住问责,自己还有什么借口呢?
他没有回答,想要征求一旁荀修豫的意见。余光看去,暗流涌动,让他惊起一身冷汗。
荀修豫并未忌惮白无常凌厉的眼神,他的眼中毫无畏怯,直面白无常。
白无常失笑,问道:“先生为何对我充满敌意?”
魏樽心中慌的不成样子,他赶忙拉了拉荀修豫的衣角。但后者却一手拂开,上前微微欠身。
“世子殿下,恕我们不能从命。如今淮南的局势,又有谁敢与您做交易呢?淮南大晟正处于交战阶段,您的立场特殊,若是樟城被发觉,您可有考虑过我们的感受?我们没有兵马,匪患当道迫使经济萧条。无论如何,我们也不可能拿樟城的百姓开玩笑!”他的目光瞥向白无常,又道:“听闻大晟太傅白无常,一袭白衣轻如雪,执剑独守退千军。世子殿下在大晟的老师又正好是白太傅。所以,我既作为淮南人,对您保持敌意,并没有错吧?”
魏樽擦拭着自己额上的冷汗,不安的打量着眼前的人。荀修豫的话说的很明白,拒绝之意十分明显。
他也附和道:“世子殿下,您久居大晟,自然不清楚淮南的形势。如今税收本就高昂,若是再被逮住把柄,樟城可谓真的处于水火。我这个城主本就不尽职,还请世子殿下看在樟城百姓的份上,饶下官一命!”
白无常打心底佩服荀修豫,这人不愿入仕,待在樟城这乌烟瘴气之地属实屈才。他竟有些庆幸,在这樟城竟可以遇见此番天人。
“既然先生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我自然也不会辩解。但我心中有一个疑问,先生明明有惊人的才华,为何不入仕呢?”
荀修豫并没有给好脸色,冷声道:“无可奉告。”
“莲,高洁之物,出淤泥而不染。先生自诩为莲,不想与淮南王室蝇营狗苟。就算抛却功名利禄,也不愿自己的一身清廉被玷污。”
仿佛说到了荀修豫的痛处,他目光透露愤怒,却没有再搭理白无常,拂袖准备离去。
白无常却并未停止,继续说道:“烽怜先生已知淮南无药可救,所以才会选择孤身投奔昔日同窗。隐姓埋名,做个市井散人,又真的是先生一生的追求吗?”
魏樽也是知晓白无常的名声,不免觉得好奇。没曾想白无常长得如此俊逸,与传闻中的格外不符。
眼看荀修豫就要走远,白无常无奈一笑,再次开口:“其实,如今的樟城,已经处于两难的境地了。我们已经找过城主与先生,就算什么也没做,被淮南王室知晓后也会生出猜忌。”
荀修豫终于停了下来,愤怒的转过身,厉声呵斥道:“白无常,你好不要脸!你是在威胁我们?”
“在其位,谋其政。我只是在为我的学生铺路,并无过错。”他脸上挂笑,却让人心生胆寒,“二位,真的不准备听听我们的交易?”
荀修豫被气得不轻,魏樽连忙上前安抚。白无常的气势压的他们不知所措,这是把他们往刀尖上逼。
大堂内气氛格外凝重,见都没人说话,时清灼站出来,欠身道:“城主,烽怜先生,太傅所言有些激进,我替他赔个不是。”
他走上前,轻轻碰了碰白无常的衣角。白无常立马知意,不经意的退到了他的身后。
“魏城主,如今大晟淮南交战,致死多少百姓?淮南征役,不知樟城是否遭殃?”他走上前,取下了腰间的世子腰牌,“樟城每月都会经历匪患,民不聊生。所以征役,对于他们来说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可是,他们死在了战场。这枚世子腰牌,令我蒙羞。”
“你们都说我是叛国贼,我也不想解释了。我从出生起就受尽了不公,这是我的命,我认。可我实在看不起淮南王室的所作所为。所以我要做淮南王,我要给淮南百姓一个好日子。”
魏樽与荀修豫相视不言,多年的情谊仅凭一个眼神就知晓对方心中所想。他们没有说话,静静听着时清灼的陈述。
“樟城匪患,我会解决。”
最后一句话,落下很久后也没有声音。直到彻底被时间遗忘,也没有回响。
时清灼看着身前二人,也不再强求,失望道:“既然城主不愿帮忙,本世子也不会强迫。昨日我亲眼目睹了樟城的恐慌,于心不忍,出手相助。说我巧舌如簧也好,说我虚伪做作也罢,我不会有一句怨言。今日叨扰,告辞!”
时清灼最后留下一个笑容,没有停顿,离开了城主府。白无常自然不会多留,迅速跟上离开。
大堂内,只留下茫然无措的魏荀二人和姜濉。姜濉其实并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他看着时清灼逐渐消失的背影,也准备跟上。
“姜濉侍卫,请留步。”魏樽出声喝止,又问道:“姜濉侍卫,您不是二殿下的近侍吗?为何如今会跟在世子殿下身边?”
姜濉望着时清灼消失的方向,回答道:“说来话长,还望城主今后也别再提及此事。世子殿下也是可怜人,未知全貌,也请不要妄下定论。”
说完,他也离开了城主府。府中再次回归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留下二人面面相觑。
时清灼走在街道上,春日阳光温和,风亦近人,却抚不平他心中的烦闷。
白无常与姜濉跟在身后,二人都非常一致的没有上前。
就如姜濉最后所言,未知全貌,不予置评。其实根本没人懂时清灼,却给他扣上了一个脱不了的帽子。
这一条路,果然是不好走的。
白无常沉默不语,但心中却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一般,隐隐作痛。
这是时清灼自己的选择,是他自己的决定。尽管知晓这条路充满多少困难,也必须让时清灼自己走下去。
荀修豫,他原是希望他能做清灼的谋士。这样,今后待他做了淮南王,自己若不在他身边,也会心安很多。
其实本可以成功的,可时清灼却不愿如此。优柔寡断,其实并不是一个君王该有的性格。遇事狠绝,时清灼可能永远都做不到这一点。
周围很安静,百姓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于山匪的恐惧达到了顶峰。
交易,做不了,他本也不想做交易。山匪本就要除,交易太难听了。
他再次拿起自己的世子腰牌,很多次,他都想将它扔掉。它禁锢了他半生,也让他受尽了一切不公的待遇。
明明自己心中所想的都是为了淮南,还是成了一个卖国贼。
他现在真的很想变成白无常,他不知道白无常到底是怎么撑过来的。太难受了,太煎熬了。
回到客栈,时清灼借休息为由先回了房。几乎一整日,房门都没有打开。
岁桃望着紧闭的房门,满是心疼的看着白无常:“太傅,不帮吗?”
“这条路本就难走,情有可原。”
白无常看似平静,却已经连续喝了三杯冷茶了。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在现在也帮不了时清灼。
司空杏林淡淡说道:“樟城不帮忙,山匪还怎么除?不可能又让白无常一人去灭掉整个山寨吧?”
“我不会去的,清灼也不会让我去的。”白无常喝下第四杯冷茶,眼中星辰泯灭,“这件事上,我帮不了他。他必须要自己想办法。”
他看着紧闭的房门,最终还是选择上去看看。看着时清灼故作坚强的模样,他真的是心疼的很。
他叩响了时清灼的房门,却没人应声。
“清灼,你休息了吗?”
半晌,房门轻轻打开,时清灼也站在他的身前。房内十分正常,并没有发泄的痕迹。听着房门被合上,白无常转过身。
“太傅,我没事的。”他脸上挤出笑,“我其实已经猜到了这种结果,明明做足了准备,但还是会有些难受。但我想通了,我还有机会呢!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帮樟城除掉山匪。”
他的脸上一直带着笑,目的不言而喻,他不想让他们担心。
白无常心里疼的厉害,他撇过头,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对于山匪,你有计划吗?”
时清灼摇摇头:“现在虽然没有,但总会有的。太傅,我不能一直依赖你,这一次,让我一个人去做吧。”
他不知道时清灼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却也只能被迫同意。他的眼中抑制不住的担心翻涌,时清灼也上前将他抱在了怀里。
这是依赖,也是委屈。时清灼没有说话,肆意感受着白无常的温度。可他这一次却松的很快,让白无常愣在了原地。
“太傅,我想休息了……”
白无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的离开了房间。
当门轻轻合上后,直到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里边的人再也忍不住崩溃。
在白无常没看见的地方,御风藏在被衾下,而整个床榻只需轻轻一碰,可能立马就会粉碎。
他无助的坐在了窗前,望着外边和煦的春日,绝望的闭上了眼。小时候渴望长大,觉得长大后就能实现自己心中所梦。
现在回想,只觉得小时候的自己真傻。
山匪作乱多年,势力早已庞大。他只有自己一个人,又该怎么办呢?旁人都说他是天赋异禀的怪物,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到底做了多少努力。
都说他剑术造诣极佳,他也不知道自己熬穿了多少个深夜,就为学会一招剑法;说他记忆极好,今日学的立马就能理解通透,也只有他知道自己到底深读了多少次。
他享受着别人的称赞,所以也只有更加努力。
所以,他到底又有什么资格去喜欢惊为天人的白无常呢?
他的心在滴血,他想要剖去心中对于白无常的一切邪念。
他自觉配不上白无常。
风吹进窗来,给予时清灼一丝清醒。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整整一日,时清灼从未出过房门。这一次,无论是谁去敲响,他都没有再打开。
几人都不免担心,却又无能为力。店掌柜与小二在一旁不敢说话,自从昨日他们回客栈之后气氛就变得格外沉重。
今日的街道上开始陆陆续续出现百姓,应该都慢慢从山匪的梦魇中醒来。
虽然没有他们刚进城时那般喧闹繁华,但相较于这两日的静谧无声,现在的景象无疑让人感觉好上不少。
时清灼也终于打开了房门,出现在众人身前。他的手上拿着一个面具,是曾经白无常所戴过的。
岁桃慌忙迎上去,眼前的人几乎一日没吃过东西了,“清灼,你总算出门了。我们很担心你,你吃点东西吧?”
“不必了桃子哥,抱歉让你们担心了。”他疲惫的摇摇头,又将目光看向白无常,强颜欢笑,“我今日去打探打探山匪的消息,得尽快将这群山匪解决。”
岁桃疑惑的问道:“你又为何会拿着面具呢?”
时清灼心中酸楚,笑着无奈说道:“我怕百姓认出了我……”
望着时清灼出了门,司空杏林不禁喃喃道:“清灼变了,变得越来越像从前的一个人了。”
迟暮接道:“变得越来越像从前的太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