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明容了解案情后,渐渐放下心来。
总得来说,学堂在突发事件时及时报了官,所作所为没什么问题。
怕的是主事者为了学堂的名声,将这种事情也自行压下,欺下瞒上。
此等行为,只会助长各种罪行,觅儿待在这里定然也不安全。
看在院长配合不差,官衙这边也会尽量轻便处理,免让学堂再受影响。
彼时的桑觅已经有些饿到头晕目眩了,没什么心情关心这些。
未在学堂用午膳的她,跟着桑明容早早回了家。
……
吃饱喝足,回到自己房间的桑觅如往常一样,拉开屉子,翻出了里面的一个木制方盒子。
盒子里洒了一些碎粮,她养的小乌龟已缩入壳中,安静得过分。
桑觅俯身凑近,轻轻摸了摸它的龟壳,也没见到它有什么反应。
此时,桑紫玉依着孙氏的吩咐,上她的房间来给她送水果。
放下果盘之后,桑紫玉转身便要走。
桑觅捧着盒子,叫住了她。
“紫玉,我的小乌龟它怎么了?”
“什么小乌龟……”
桑紫玉撇了撇嘴,有些不耐,但还是挪动脚步走了过来。
她低头看了看,继而一脸嫌弃地说道:“它应该是死了。”
桑觅问:“它为什么死了?”
“我怎么知道!”
桑紫玉脱口而出。
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忙转变语调,勉为其难地说道:“小畜生死了便死了,你一天到晚养些怪东西,脏兮兮的……喏,那个吃的给你拿来了,我娘亲自给你挑选着洗的,我先走了……”
说完,桑紫玉匆忙离开。
桑觅捧着木盒子,心头有点难受。
她的小乌龟死了……
要是阿姐在就好了,她一定会安慰自己的。
可是阿姐去和不洗澡的男人一起生活了。
桑觅想起白日里的事情:杀人、凶犯、大理寺……
她恍然惊觉:有人杀了她的小乌龟,这个家里除了她之外,还藏着一个凶手。
她应该像院长一样,去报官。
桑觅兀自待了一会儿,理清思绪后,捧着木盒子去找桑大人。
桑大人今日不算忙,只在衙署当值半天,故而也有空去接她,眼下他正在书房里看书写字。
书房门口的家仆见桑觅过来,麻利地回身往里头通禀了一声。
再到门口守着时,也没有拦她,恭身行了行礼。
桑觅抱着木盒子,站到桑大人面前。
“阿爹。”
“你又要干什么?”
“我要报官。”
“你要报什么官?”
“我的小乌龟它死了,有人杀了我的小乌龟。”
桑觅一本正经地举着木盒子,放到了他面前。
不是很想理会她的桑明容放下了手中的一本小书。
他抬眼去看,见到一只正在冬眠的小乌龟,额角的青筋不由得突了突。
桑明容深吸一口气,顺手捞过左手旁一屉刚送来未曾打开的酥饼,轻轻盖在了她的木盒子上。
他说:“饿了就多吃点!”
桑觅无言:“……”
“去去去,我忙着呢……”
桑明容甩手打发她。
桑觅略显委屈地默了默,只得捧着小乌龟的尸体与酥饼盒离开。
——
尽管桑大人不愿意接受桑觅的报官,但她还是对毫无动静的小乌龟耿耿于怀。
案子结束的第二天,大理寺的官差又来了一趟望景官学。
三两个人,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回查。
桑觅依稀记得桑大人提过本朝吏治琐碎严明,寻常大官小吏五年一监察,能够做好本分,才可一直连任,至少面上是如此。他们在官署当值时要处理不少杂七杂八的公文,对于案子办得要有头有尾。
恰好闲暇时,桑觅趁着空当,找了大理寺的人。
“那个谁,你过来一下。”
“桑二小姐?”
领头的年轻男子被她叫住,谦恭有礼地上前来。
“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桑觅迟疑了一会儿,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吕名防。”
吕防回起话来也很是犹豫不决,对着这么一张姣好的脸蛋还有些惶恐害怕。
刑部侍郎桑大人家中的嫡次女,这张脸几乎找不出瑕疵,说是貌美无双也不为过,然而已逼近普通女子议亲的年纪,还在学堂中磋磨度日,多多少少有些说不过去。
大理寺同刑部多有往来,对她的事情也是略有耳闻。
吕防不知道她叫自己作甚。
反正以他这种出身平平、不上不下的状况,断然不敢轻易惹恼她。
既怕自己看多了喜欢她这张脸,又怕自己得罪她。
故而整个人都显得忸怩不安起来。
桑觅全然没管他的眼神在躲闪些什么,直截了当地问:“你们大理寺,是查杀人案的是吗?”
“呃,这是在下本分……”
吕防低着头回道。
她又问:“查人杀小乌龟吗?”
“什么?”
吕防不明。
桑觅说:“我的小乌龟,它被人杀了,你们能帮我查一下吗?”
“呃,二小姐就别拿在下取笑了……”
吕防此时此刻才有所恍然,心想传闻诚不欺他。
一番闪烁其辞之后,他恭身道:“在下还有要事处理,先行告退了。”
桑觅不禁有些失魂落魄,不懂诸多言外之意的她,还是明白对方此时并不打算搭理她。
失落小半刻后,她又忍不住在心里骂骂咧咧起来。
果然是不洗澡的狗官,并不打算帮她查案。
狗官横行,怪不得逮不住她这个穷凶极恶的杀人凶犯。
当然,桑大人不在此列。
桑大人太忙了,桑大人也太善良,猜不到她会杀人行凶。
不怪桑大人,只怪她杀人不眨眼。
……
彼时的谢择弈刚收到了一封家信。
母亲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听从大哥的安排,为家族大业以作考虑,剑未到出鞘时,不可出也。
他不懂这些人拐着弯在说什么,前不久南方的水坝修筑工事大案几近了结。
大案移交望京会审后,诸多贪官污吏下狱待斩。
几年前,主修水坝的官吏挪用公款大肆贪墨,两个月前工事落成后没多久便坍塌了,淹了大半个县,死了数千人,近万人流离失所,亟待救济。
案子能够了结,那些死去的人,就好像冷冰冰的笔画一般,只留下卷宗上的潦草几笔。
本朝此等前所未有的盛世之下,无辜百姓因人祸而死的状况,依旧屡见不鲜。
谢择弈有时候想想这些东西,也会感到某种疲惫与茫然。
他回到衙署,便听见无所事事的吕寺丞同几个司狱在胡侃吹嘘。
三五个年纪差不多的男人聚成在一团,聊得不亦乐乎。
时不时的,哄笑阵阵。
总是这样的,有人轻快笑谈,有人伤心难过,也有人锦衣玉食,有人饥寒交迫。
谢择弈回神的瞬间,从他们的交谈中依稀捕捉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不自觉地停步。
“她真的那么说吗?”
“真的提到了什么龟龟?”
“不是龟龟,好像是真正的小乌龟。”
“那位桑二小姐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别开这种玩笑啦,哈哈……”
“谁知道呢,搞不好你小子要去做桑侍郎的上门女婿呢!”
“哈哈哈哈哈——”
哄笑成一团的几人觉察到甫回衙署的谢择弈,赶忙敛了笑容。
吕寺丞见礼后,解释到自己今日去望景女子官学收尾,桑家那位二小姐莫名其妙的,要他帮忙查什么人杀了小乌龟的案子,他自然没将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办完事很快就回来了。
谢择弈了然,并未多说什么。
他对官职略低的一些同僚永远是那两板斧:辛苦了,去忙吧。
衙署中的同僚们在知道他家世之后,或多或少有些敬而远之。
他是东州谢家嫡出第五子,定州的谢使君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长。
父亲在世时,亦算先帝当年的半个阁臣。
他不需要参加什么科举,仅凭一个家世,就能当官,步步高升。
——旁人,大多是这么看他的。
有时候,谢择弈不得不承认,自己升官快,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办事能力。
可这些非世家出身的人,多年寒窗苦读只得小吏的人们,并不知道他谢择弈在士族子弟之间,名声其实很差。
士族子弟们认识他的,常说他自命清高,孤芳自赏,甚至有人觉得他是个惺惺作态的伪君子。
是了,伪君子。
他只是想做个正常的好人,却被叫做伪君子。
人怎么可以不想往上爬呢?
人怎么可以不自私自利呢?
不想往上爬做什么官?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所以他一定是个伪君子。
谢择弈不爱辩驳这些,至少他现在做着不讨厌的事情,为不同的死亡,破解谜题。
他在衙署书房里独自坐了片刻,不多时有人送来口信。
水坝工事贪墨大案了结,明日正好是一些参与此案的朝廷官员的轮值休沐日。
刑部侍郎请了共同督办此案的几个老朋友上家中喝酒吃饭。
几乎是一种形式上的,也邀请到了他。
谢择弈任职时间不长,与桑明容也不熟。
更何况他一贯不爱参与这些官员之间的往来,半年前一同办过一次案子,桑家有邀请过他,他都婉拒了。
然而这一次,他鬼使神差下,竟然应了下来。
朦朦胧胧的好奇心,引着他就这么应下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会想要请官差调查一只乌龟的死因呢?
没记错的话,桑明容的那位次女,年方十五,尚未有议亲的打算,如今还在与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们一起念书。
本朝风气比之以往的保守,堪称开放。
但很多时候,嘴上说得再开放,食古不化的人永远不少。
毫无议亲准备的桑二小姐身上,流言蜚语还挺多的。
——
桑觅的小乌龟死了两天了。
她还没找到凶手。
案子还没有破,她也就不能给它安葬了。
她听说过一星半点的,查案都要由仵作先行验尸。
桑觅不会验尸,她只会分尸。
这个令她困扰的未解之谜,让她接连两日没睡好。
再度昏昏沉沉地醒来时,桑府屋檐上铺上了一层薄雪,整个望京城笼罩在一层白白的雾光中。
丫鬟安苏伺候她穿戴好衣裳,无边无际的天空,清冷且敞亮。
今年的冬季来的很早,而且看上去还很漫长。
桑觅打发了安苏,去后院发呆。
是桑紫玉杀了她的小乌龟吗?
还是阿弟桑靖之杀了她的小乌龟呢?
紫玉讨厌小乌龟,靖之也不喜欢。
等她想明白是谁杀了她的小乌龟,她要把凶手和小乌龟埋在一起。
桑觅一言不发的,揣着暖炉,坐在花苑屋檐下看着鹅毛般的飘雪随风落下。
几步之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一道陌生的男声传来。
“桑二小姐。”
桑觅转头看去,眼神空茫。
第一时间只觉得此人眼熟。
想了好一会儿,才隐隐记起细碎的片段。
她张了张嘴:“哦,你好。”
“又见面了。”
谢择弈在离她几步远的距离停下,神态自若:“我听说你在查一个案子。”
桑觅惊讶:“你是来帮我查案的?!”
谢择弈回道:“大概是吧。”
“真的吗?”
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谢择弈轻轻扬了扬唇角,略显无所谓地说道:“你父亲今日宴请了一些同僚,有缘受邀,登门拜访,想起来之前听人说起,你有找过大理寺的人帮你查什么东西,我想我说不定可以帮一帮你。”
太长了,桑觅茫茫然尚在消化之中。
他见她不回话,一时有些尴尬。
自己好像有点不对劲。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呢?
谢择弈挪开视线,抿了抿唇道:“我过来寻你时,同桑侍郎说起过。”
他想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
不过似乎,越描越黑,越是显得他居心不良。
桑觅还在呆愣中,一言不发。
“……”
谢择弈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补充道:“路上碰上了一个婢女,她说你在这里。”
“……”
静默良久的桑觅总算会过意来。
她小心地揣着暖炉,软唇动了动,轻轻说道:“那谢谢你,吕圆。”
谢择弈微微怔了怔。
“我不叫吕圆。”
“噢。”
“鄙姓谢,谢择弈。”
“噢、噢。”
桑觅恍然大悟似的眨了眨眼睛,亮晶晶的眼眸中,那份纯真浑然天成。
谢择弈的视线有些躲闪,不太敢看她的眼睛,匆忙转开话头:“先说说看,你要查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