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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虽看不见那毛毯下的腿,是何时留下的伤痕。

但是就连初九都听出来。

面前这个被唤作小岁的男子,在撒谎。

她忍不住去看谢珩。

谢珩看着小岁,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见谢珩良久没有说话,小岁似乎有些着急,他迫切看着谢珩,满脸恳求。

“大人,真的是我。”

“我虽力气不如万宝,但那夜下雨,地面湿滑,他又受伤,这才滑落水井。”

“他没挣扎多久便没声音了,那井深,我也无法救他,更不想救他。”

谢珩保持着蹲立的姿势,漆黑的眼眸深深看向小岁,但他最终没有说出拆穿的话。

只不过淡淡说道。

“小岁。”

“跟我走吧。”

听到谢珩这么说,陈歆韫忍不住冲出来,护在小岁面前。

脸上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温润。

“不可。”

“那万宝生性残忍,即便此事是小岁所为,也不过是替天行道。”

“他乖僻狠厉,如此欺辱小岁,小岁不过是奋起反抗,如何有错!”

“更何况,小岁很有才华,很有天赋,他不该因为出生被埋没....”

“你可知,小岁虽未入私学读书,但他的文章,诗才,不输给学馆任何一人...”

谢珩抬眸看向陈歆韫。

“梓赋,我理解你爱才惜才之情,但这并非逃避罪责的理由。”

陈歆韫一怔,护着小岁的身体僵硬了几分,他有些颓然扭头看了一眼小岁。

“可是谢兄....小岁真的..真的很苦....”

还不等陈歆韫说完。

陈万卷亦是从旁边走过来,啪地一声跪在谢珩面前,他的身躯不大,刚好将后面二人笼住。

“砰。”

陈万卷的额头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身体因为疼痛而颤抖着,却依然抬起头来,看着谢珩。

“谢大人。”

“我是家中长兄,小岁与我虽不是亲兄弟,但他敬我爱我,我早已将他当做亲弟弟。”

“他早在半月前,便被万宝打折了腿。”

“一个被打折腿的人,如何能去城郊外杀害万宝,此事,为我所做。”

“谢大人要抓,便抓我吧,我认罪。”

陈歆韫难以置信,看着陈万卷那宽厚的后背,一时间眼中酸涩不已,震撼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哥...”

陈万卷转过头,额头隐隐沁血,却对着二人微微一笑,笑容敦厚。

“梓赋,哥对不起你。”

“一直瞒着你。”

“希望你能原谅哥。”

“小岁,没事,别怕啊。”

“未来你的路还很长,万丈光芒,何必拘泥于家世出身,小岁比任何同龄人,都更优秀不是吗。”

说完后。

陈万卷轻缓转过身来,对着谢珩又是重重一磕,谢珩及时伸手,将手掌垫在地面,陈万卷磕进男子微凉的手心。

随即怔愣抬头。

“谢大人...”

“我认罪了,带我走吧。”

“小岁和梓赋年岁都不大,维护我包庇我,也是情有可原,还望大人不要与他们计较...”

说着,陈万卷站起身来,没有再回头。

初九看着他额头,开始出血,但他没有过多的疼痛感,只是怔怔站在一旁,等待着谢珩起身。

谢珩垂眸,他看着自己的掌心,中间沾着一点红。

他轻轻握拳,随即站起身来。

初九能明显看到,那双一向冷静的黑眸闪过些许挣扎,但最终还是被平静掩埋。

“抱歉。”

“谢某为刑罚之官,一生追求公正与真相。”

“人应该要遵守的行为规范,这样的规矩,便叫做法,以法治国。”

“才能稳固我大颐江山,人人安居乐业。”

“言尽于此。”

谢珩站起来,没有再看三人。

“我知你二人,皆非真凶。”

“你们三人的情谊,我亦感受到了。”

“明日,自己到公廨投案吧,谢某会禀明刺史大人,将此案记录在册,并上报三法司,为真凶酌刑。”

说完,谢珩转过身,朝着三人抱拳,示意初九与他离开。

刚刚发生的事。

初九还未回神。

她如同木偶娃娃一般跟着谢珩往外走,将关闭的店门一打开,便有人开口问。

“还有诗会合集吗?”

初九摇头。

“今日休憩,过两日再来吧。”

初九与人说话期间,似乎看到好几个人影,再仔细一看,又没有看到什么。

见谢珩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初九叹了口气,亦是没有说一句。

二人就这样。

初九回了客栈。

谢珩去了公廨。

.....

杨沛贵刚到公廨,就看到袁捕快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外面。

杨沛贵打了个呵欠。

“袁捕头。”

“早啊。”

袁捕头一脸神秘朝里面一示意。

“大人,那位谢公子,谢大人,辰时刚至就坐那了,一言不发好像在等什么。”

杨沛贵只觉得瞌睡好像都醒了。

加快脚步往里走。

“这么早?可有说何事?”

袁捕头摇摇头。

“一句话没说,脸色还冷冰冰的,兄弟几个也都不熟不敢问,也没看那位小钟仵作跟着。”

话音刚落。

一道身影冲了进来。

一边跑一边喊。

“公子。”

“公子!”

“不好了,你让我去无名书铺看情况,结果大门关着,里面传出哭声,我推开门一问,好像有人自尽了。”

里面传来匆匆起身的声音。

叶璧安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身黑衣的男子已经行至面前,神色冰冷。

“你说什么?”

说罢。

头也不回往外走。

脚步快得几乎已经不能算走。

下一刻,叶璧安就听到马蹄扬起的声音。

“公子,你,你等等我啊!”

杨沛贵和袁捕头对视一眼。

同样眼中都有着诧异和惊讶。

“走,快走,一同去看看。”

“是大人!”

谢珩赶到的时候,便看到地上白布覆盖,旁边站着满脸悲伤的初九。

见谢珩走进来。

她垂下头。

“尸体呈仰卧状,表面无明显损伤。”

“皮肤呈青紫色,口唇,指甲床发绀..”

“书案放置遗书,余下砒霜...”

“推测死亡时间已过两个时辰...死因,过量砒霜中毒而亡。”

昨日刚见到的人,不出一日便走了。

初九心中悲痛不已。

即便是初识之人,也能感受到悲伤,更何况...

他看向跪倒在白布身边的陈万卷和陈歆韫,还有好几个状若乞丐的少年,他们年岁估摸着也就八九,长期缺少营养,体型瘦弱。

小乞丐们围着白布,嚎啕大哭。

就是这令人心悸的哭声。

惊动了周围。

也惊动了奉谢珩之命而来的叶璧安。

初九看到,谢珩进门差点被很低的门槛绊到踉跄,向来情绪不流露于外的男人,也有站不稳的时刻。

但他很快就稳住身形。

走到白布旁。

小乞丐们似乎察觉到什么,纷纷抬眼,愤恨看着谢珩。

谢珩却伸手,缓缓拉开白布。

白布之下。

一张少年的脸。

他似乎专门清理过面部,嘴角微微勾起,好像是睡着了,面容恬静。

小岁的表情越是这样安宁。

谢珩的手终究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他一直看着那张带着微笑的少年脸庞,良久,良久。

久到已经听不到周围悲泣。

久到满脑子都是昨日与其刚认识。

他笑容清雅。

“您过誉了,我如何经得起这样的夸赞。”

“呵呵,没有太多意义,所以无名。”

因为敏感,他下意识去嗅自己身上是否还留有行乞时的味道。

却不知在谢珩心中。

他已经是比世家子弟更加如玉的少年...

初九看到谢珩的手,终究是将白布,再给小岁盖上。

见他有了动作。

旁边的小乞丐大着胆子,上前踢了谢珩一脚。

“都怪你!”

“都怪你!”

见有人动手,身边小乞丐们互相看了一眼,有的上去抱谢珩的腿,有的上去掰谢珩的手,他们蜂拥而至,一下就将谢珩整个人包围起来。

“你害死了岁哥。”

“打死你,我要打死你!”

叶璧安急得几乎立马就要冲过去,把这些小崽子们全部提起来,扔飞出去,告诉他们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却在谢珩平淡冰冷的表情中停下动作。

叶璧安有些慌张,看向初九。

却见初九双眸含悲,却朝着他摇摇头。

谢珩就这样,任由乞儿们拳打脚踢,最后,这些小乞丐们,是被陈万卷和陈歆韫一个又一个拉开,方才作罢。

“够了!”

陈万卷将身体隔在谢珩与乞儿们中间,他的声音明显有震慑效果。

先前还哭闹的乞儿们被吓了一跳,但每个人泪眼婆娑看着陈万卷。

他也不由心中发涩。

语气软下来。

“你们不识字...小岁离开,与谢大人无关...”

“他在遗书中已经表明,莫要责怪谢大人,此事,是他的选择。”

朝着乞儿们说完后。

陈万卷又转头,对着谢珩,抱歉开口。

“谢大人,希望你不要与他们计较...小岁与他们感情最好...”

“他们...不懂....”

陈万卷七尺男儿。

说着。

泪如雨下。

哽咽间,后续的客套,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谢珩沉默着看着陈万卷,却见陈万卷将手中捏紧的遗书拿起,递给谢珩。

“谢大人...您..您看看吧...”

谢珩接过遗书。

上面的字体,不再是昨日所见笔划规整的楷书。

流畅,自然,一气呵成。

写其遗书二字的少年。

好像没有犹豫。

也没有彷徨。

“罪已书。”

“余无其名,属有记始,而已流矣。”

“遇我哀儿,人怜我怜儿。”

“食之无饱,衣之不暖,为人歧视。”

“或可怜性命者即同,视之者其所欲,我若无问者,彼将安在,以他法死。”

“复流转乞食于泽县。”

“夫日之修短,吾犹见之也,有人处满光之乡,与吾麾指之。”

“闻彼尝为天子诗名士,劝人人皆赋诗。”

“我心不自疑,果人人有诗乎?”

“丐诗以赋,读书诗可书乎?”

“于是好学馆门,闻先生授课。”

“也爱就泽县书铺,一字,认字,念书也。”

“而乞者一人也,书铺主恐我污珍笔,常呼人驱我。”

“我甚知爱书者,不欲书伤也。”

“惟梓赋顾我日家私学门,见我至读书,延我自铺家。”

“我兄万卷,待我亦好,以净手示我,为我取啖,须嘱我不急,当看时,但当净手,便可看书。”

“其后梓赋励我为诗,万卷兄言我能书,又籍其职以委我。”

“吾何说也,何其喜也,泪尽而止也?”

“予意未终,会当有诗文,亦能见于书后,传后世。”

“此生,吾有卫吾弟,有爱吾友,有保吾兄。”

“吾不恨一点。”

“独恨之者,不见吾书出世。”

“独恨之,不能见诸弟。”

“独恨不见梓赋神都逐之。”

“独恨不得与梓赋纵山水,过诗意人生。”

“吾犹恨之太多,而吾诚以为足。”

“听闻陈郡谢,世有土,门楣清。”

“昨日识谢兄,又闻谢兄一番语。”

“谢兄云是,人之大宝,清高品,读书之基耳。”

“此生既短,然吾独乐也,不以为念劳费,勿以为我悲。”

“无名者:陈岁。”

谢珩声音很淡,很淡,淡到无人听出他话语中的伤悲。

初九终是忍不住,背过身来,默默垂泪。

陈万卷红了眼,圈着身边一群小乞丐,轻轻抚慰。

陈歆韫早已泪流满面,整个人呆若木鸡站在一边,看起来毫无生气。

杨沛贵诧异瞪着眼,难以置信,这样一封自白,竟然是以罪己书的形式呈现...

书铺外的院子不大。

一瞬间却多了许多人。

但没一人说话。

他们皆是震惊看着那白布下不高的尸体,此生既短,然吾独乐也...

勿以为我伤悲....

初九不知道小岁有多大的年纪。

他看上去自己也不记得自己的出生,生辰。

但估算着,应该与梓赋年纪相仿,他唤陈万卷为兄长,却叫陈歆韫字号...

这样的少年。

若是出生在高门大户。

未来又是何愿景。

是否与友人纵马高歌,饮茶作赋,马蹄之下,意气风发...

赤诚如日光,坦荡如长风...